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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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Tuna的交易

我从没见李恨发过那么大的火。

透过店堂的玻璃门,我远远看见停车场的一角,李恨对着Eva又吼又叫,我听不见他在叫喊什么,但从他的表情足以看出,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我希望她能感念李恨对她的恩情,或者还在乎李恨和她的友谊,那桃姐的事也许还有转机,但很显然她没有,对李恨的指责,她的反应是超乎寻常的强烈。她不停地挥舞着两只胳膊,仿佛随时控制不住就会扑过去,狠狠掐住李恨的脖子似的。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竟能如此无耻地觉得自己才是真正应该被同情的受害方。

“妇人之仁,他当时就不该心软。"Tuna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后,像看戏似的看着这场闹剧,“现在放虎归山,再想抓,可就难了。”

我现在没心情听Tuna的废话,也不想跟她站在一起,我本来跟她就不在同一条船上,她只是幸灾乐祸,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并不是出于对桃姐的同情,这种人虽然比不得Eva可恶,但也让我鄙视。

“别急着走,”见我转身要走,Tuna叫住了我,“我还有话要跟你说,我是想……怎么说呢……跟你做笔交易?不妥。跟你达成共识?好像也不对。”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还是……交易吧,"Tuna看来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词了,“互利互惠,绝对的双赢。”

“我跟你能有什么交易好做?”与虎谋皮,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替你除掉Eva."

要想做成生意,就得知道对方的弱点,Tuna似乎一下就抓住了我的软肋,在大众华里绝对有很多人想除掉Eva,但最想的那个人,恐怕只有我。Tuna没有多绕圈子,她直指核心。

“你?”我上下打量了一下Tuna,不对她的想法有怀疑,只对她的能力没信心,就算做了小四,就能蹬掉小三了?这事恐怕连陈Sir都办不到。

“我当然没这么大能耐,不过有人能。"Tuna微微一抬眉,让人觉得她尽管没什么能耐,但却有能耐使唤比她更有能耐的人。

我揣摩着Tuna的表情,猜测她指的人会是谁,难道是……她?似乎除了她,再没有人敢动副店长的女人。

都说这里的台湾人不鸟香港人,香港人不鸟广东人,广东人不鸟大陆人,而大陆人不鸟所有人。可这位刚从温哥华总部调来的台湾女人,在整个大众华里,却没人敢不鸟她。虽说是打了八竿子才跟总裁扯上的裙带关系,但你可不能说金针菇不是花儿,照中国人的算法,她还是总裁三表姑父的外甥女婿的侄媳妇,再远,那也是皇亲国戚。

她叫Teresa,背后人人都叫她特别傻,不光是名字有谐音,更是大家都觉得,她确实算计精明的有些傻了。她被调来任卡尔加里大众华肉食加工厂厂长,加工厂每天将百分之四十的原料制成半成品,供给大众华四家分店,卡尔加里两家,埃德蒙顿两家,剩余百分之六十制成成品,对外销售。不知是由于品牌原因,还是确实物有所值,加工厂生产出的半成品普遍比市面上要贵十到十五个百分点,也就是说,从加工厂进的货非但没有利润空间,相反还要倒赔,进的越多,赔的越狠。好在只有百分之十的定额,最多总体利润薄些,倒也不亏。

可她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逐步调整内部购置的百分比,明面上,她不硬性规定,但暗地里,却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强制摊派,这极大程度地保证了她每天的销售利润,但却将各个分店的中餐部逼到了绝境。可谁又敢说半个不字,违抗她,那就等于自掘坟墓,可顺从她,这逐月下降的业绩,也只有死路一条。但毕竟华人的餐饮业就这么大,离开了大众华还得去其他地方混,所以对中餐部那些经理们来说,也许单纯的死比又死又得罪她,要好很多。

她这么做,到底是急切地想要向总部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是暗地里中饱私囊,就不得而知了。可在山高皇帝远的卡尔加里,她的权高位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位被Tuna口口声声唤做老佛爷的强权女人,恐怕连眼都没朝Tuna斜过一下,会帮她除掉Eva?

“借刀杀人,你不懂吗?"Tuna玩弄着手指甲,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已胸有成竹。

借刀杀人,甚至杀完人后再栽赃嫁祸,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恐怕没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但你不能不说Tuna是聪明的,工于心计的人不但善于利用资源,更会利用时机。Eva这条挡路虎,Tuna恐怕想除去已经很久了,今天却不失时机地说为我除掉。我不关心她想怎么除掉Eva,我更想知道她的交换条件。

“这个……"Tuna在那一刻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腼腆,而也只是那么唯一的一次,我在她脸上看到一丝少女的羞涩。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极其讨厌她现在的这个样子,忸怩作态的温柔还不如她平日那副马帮老贼的模样来得顺眼。

“纪伟谦。”她轻声细气地说。

“什么?”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要……什么?”

“我要纪伟谦。"Tuna显然不想再含糊其辞,她看着我,一字一字说得明明白白,也仿佛在暗示我,她志在必得。

这算是什么交换条件?纪伟谦是一只摆放在餐桌上的苹果吗,我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拿给她?还是纪伟谦是我个人的私有财产,我只要点点头就可以随意送人?

再说,她不是立志要嫁个广东人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Tuna脸上的羞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眼里还燃烧的欲望,“他是那么帅……”

“这你不需要跟我说,”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将鄙视流露的太过明显,“我没权决定他的终身大事。”

“你当然没权,我也不用你来决定,我只要个机会。"Tuna用加重的不满语气来提醒我,她是在跟我谈交换条件,不是在哀求我。

“不管你要什么,你找我都没找对人。”似乎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她可以随意拿感情当交易,可我,还有自己的道德底线。

“拿纪伟谦换Eva,你不吃亏,"Tuna转身挡住我的路,“你本来也没打算要他,不是吗?”

我很诧异Tuna到底长了多少双眼睛,可以洞察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是不亏,”我毫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一下Tuna,“可我怕……他亏。”

“你……"Tuna气得一时语塞,她喘口气,略微稳了下情绪,“这么说,你是不同意了?”

"Tuna,你太看得起我了,别说我没资格同意,就是有,我也不会同意。”我并不总是说话这样尖刻,但那一天,我却似乎忘了应该留些口德,仿佛心中对纪伟谦的愧疚,让我极力去维护他的一切,他的名誉,他的清白,如何能让Tuna用一种交易的方式去玷污?

“你可以把什么都当成交易,感情是交易,婚姻是交易,是的,你完全可以都标上价格来卖,可能会有人来买,但绝不是我,更不是纪伟谦。”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没想到今天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竟会在日后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劫难。

“你应该想到,她不会放过你,李恨担忧地看着我。

“难道我放过她了,她就会放过我吗?”我怒视着李恨,尽管我知道不应该把这事全怪罪在他头上,可如果不是他,桃姐不会走。

“对不起。”李恨也难过地低下了头,他已经跟Eva吵翻,可仍旧改变不了桃姐被开除的命运。

这是他第二次跟我说对不起,上一次,他是内疚,那这一次呢,会是自责吗?

“我只是不明白,她自己也是受苦的人,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去伤害别人?”

“老虎永远是老虎,它绝不会因为谁的宽容,就改变了嗜血的本性!”

“可她以前并不是……”李恨忽然停住了,紧接着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不说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你,这只是她的开始,不是结束。”

那又怎样?不就是份累脖工嘛……我刚要张嘴冲口而出,忽然发觉,这竟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恨时说的话,想不到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如果她仅仅是针对我,那就让她冲我来吧,别再殃及无辜。”我恨恨地说。

“她不仅仅是冲你,她是冲她身边所有的人。我以为生活的坎坷和磨难,变得强,却没想到,也变得更疯狂。”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李恨说下去,这是他第一次谈起Eva.李恨以前说过Eva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对我吹毛求疵的挑剔是出于对完美的追求。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觉得Eva的心理是扭曲的,因为她的每一次苛求都会牵扯到人格的否定,甚至是侮辱。“白痴”是她最惯用的词,不光是骂我,骂中餐部的员工,有时甚至还这样骂顾客。这不免让我猜测她的心灵曾受过怎样的创伤,要靠这样的发泄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她的前夫是个滥赌鬼,也是个有精神分裂的偏执狂。他不光是赌输了回家拿Eva出气,更怀疑自己逢赌必输,是因为Eva给他下了药。他打Eva,也打孩子,Eva不忍孩子受苦,多次提出离婚,他又怀疑她在外与人有染,不但给他戴绿帽子,更要置他于死地。在一次精神病发作中,他用刀砍伤了Eva和孩子,被判了三年,他扬言,只要一放出来就会杀了她们母子。”

暴力……伤害……谋杀……李恨的叙述让我听得有些心惊肉跳,这更像是电影里的情节,不像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

“所以她才选择……移民?”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移民,只知道要摆脱前夫,唯一的就是走得越远越好,远的让他一辈子也找不到。有人跟她说,只要嫁到国外,他想追也追不过去。”

“于是,她就找了这么个酒鬼?”一个是赌鬼,一个是酒鬼,我真怀疑Eva看男人的眼光。

“这不是她想找的,那种情况下,别说是酒鬼了,就是瞎子聋子,半身不遂的残废,只要有人要,她都跟着走了。”

这就是Eva的选择,用一个男人来摆脱另一个男人。我长长叹口气,女人的可怜,就在她们总是想利用婚姻来改变生存状态。

“如果是你,是会完全不一样的。但对她来说,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她本是很值得人同情的,可生活竟也磨掉了她的本性,让她变得不再是她。”

李恨的话,不免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动物世界,我总是憎恨狮子抓住了小羚羊,但如果抓不住小羚羊,那饿死的就会是小狮子,当时的我总是同情不过来,现在的李恨恐怕也是这样。

对于Eva的话题,我们没能再继续下去,桃姐走过来跟我们告别,面对桃姐,我有的只是愧疚,我很想能帮她点什么,可却感觉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瞧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天还没塌下来,”桃姐故作轻松地打趣着我们,“从我第一天写信告她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放心,我有手有脚,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桃姐表现得异常轻松,可谁都知道,背负着被公司开除的罪名,这让没有一技之长、语言又不好的她,在如今经济不景气,油价频频下跌的卡尔加里,举步维艰。

“你以后也要多加小心,Eva会怎样对你,你比我更清楚。尽管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也许……你真的该考虑一下去温哥华。”桃姐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恨。

“桃姐,对不起。”李恨一脸的愧疚。

“快别傻了,这都是注定的。”桃姐似乎从来没怨过谁,不管是李恨还是我,“人们总是同情弱者,如果那天走的人是Eva,那可恶的就该是我们了。”

“如果总要有人可怜,有人可恶,那我宁愿做可恶的人。”我咬着牙说。

“你做不来,所以你不是Eva."

“桃姐,你怪我吧。”李恨说道,“我一直以为她还是以前的她,没想到生活会改变一个人这么多。”

桃姐摇摇头,“怪你有什么用,你说的也没错,这日子对谁来说,都挺难的。”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再说同情的话,只会让气氛更加伤感;再说责备的话,只会让大家心里都更不好过。

“好了,我要走了,”桃姐打破了那份尴尬,在我手背上拍了拍,“你们也都好好的,只有把日子过好了,才对得起国内亲人们的挂念。”

“桃姐……”我紧紧拉着桃姐的手,不愿放开。

“尤其是你……”桃姐把我拉到了一旁,轻声道,“纪伟谦是个难得的好人,你也该规划一下自己的生活,生命只有一次,别太亏了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我。”

桃姐无奈地笑着,“哭哭啼啼就有用了?靠求是求不来财富的,况且,此处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一直沉默着的李恨突然接口道,“桃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我的实验室工作?”

“实验室?”桃姐吓了一跳,“我什么都不会,我能去做什么?”

“我那儿正好缺个清洗试管的人,如果你愿意……”

“真的吗?”桃姐的语气中压抑不住的兴奋,也有一丝的慌乱,“我真的……能行吗?”

“你当然能行,”李恨很肯定地说,“况且那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我后来才知道,李恨所谓他的地盘他说了算,就是央求实验室主任从他的那部分经费中扣除一部分来增加这个职位。

这是他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也正如小时候看动物世界的我,总会去想如果做不到两全其美,那宁可牺牲自己去保全它们。都挺难的,真的,这日子对谁来说,都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