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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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卷七六朝唐文

陈情表

李密

【导读】

李密(224-287),字令伯,键为武阳(今四川彭山)人。因父早亡,母改嫁,从小由祖母刘氏抚养成人。他为人正直,很有才干,在蜀汉时曾出仕为郎。蜀亡以后,对于新朝的征召是否应命,显然是一个十分敏感的政治问题,弄得不好,随时都可能因抗命而身遭不测。然而日夜侍奉在祖母病榻前的李密出于孝心,实在不忍弃而不顾,于是便含泪写了这篇上表,婉转而又深切地陈述了愿乞终养、辞不赴命的情由,使武帝临表感叹其非有空名,并特加嘉赏,许其奉亲尽孝。

全文由陈述孤苦的身世遭遇入手,揭出当时所面临奉亲和应召进退两难的处境,阐明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的特殊关系,并最终点明难以赴召的原因和恳请武帝恩准。文章写得委婉尽情,无空洞之言,浮泛之词,深沉的感情充溢于朴实的叙述之中,感人至深。

臣密言:臣以险衅[1],夙遭闵凶[2]。生孩六月,慈父见背[3]。行年四岁,舅夺母志[4]。祖母刘,愍臣孤弱[5],躬亲抚养[6]。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7],至于成立[8]。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9],晚有儿息[10]。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11],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13],常在床蓐[14]。臣侍汤药,未尝废离。

逮奉圣朝[15],沐浴清化[16]。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17];后刺史臣荣[18],举臣秀才[19]。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20]。寻蒙国恩[21],除臣洗马[22]。猥以微贱[23],当侍东宫[24],非臣陨首所能上报[25]。臣具以表闻[26],辞不就职。诏书峻切[27],责臣逋慢[28];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29],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30];欲苟顺私情[31],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32]。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33],凡在故老[34],犹蒙矜育[35]。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36],历职郎署[37],本图宦达[38],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39],宠命优渥[40],岂敢盘桓[41],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42],气息奄奄[43],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馀年。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44]。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很[45],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46],皇天后土[47],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48],听臣微志[49],庶刘侥幸[50],卒保馀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51],谨拜表以闻。

【注释】

[1]险衅:恶兆,厄运。[2]夙:早。闵凶:忧患。[3]见背:犹相弃。背,背离,此指去世。[4]夺:逼迫改变。志:指守节不嫁之志。[5]愍(mǐn):怜悯。[6]躬亲:亲自。[7]零丁:同“伶丁”,孤独无依的样子。[8]成立:指长大成人。[9]祚(zuò):福分。[10]儿息:儿子。[11]茕(qiōng)茕:孤立无援的样子。孑(jié)立:单独而立。[13]婴:纠缠。[14]蓐(rù):通“褥”,床垫,被褥。

[15]逮:及至,到了。圣朝:指晋朝。[16]清化:清明的教化。[17]察:考察,举荐。孝廉:当时推举人才的一种科目,孝指孝顺,廉指廉洁。[18]刺史:州郡地方长官。[19]秀才:指有特出才能者,与后世科举中的秀才科不同。[20]拜:授官。郎中:官名,朝廷各部副官。[21]寻:不久。[22]除:除去旧职授予新职。洗马:官名,太子属官,掌宫中图籍。[23]猥:辱,自谦词。[24]东宫:太子所居,此代指太子。[25]陨首:掉头,指丧生。[26]具:备陈。闻:告知。[27]峻切:严厉急切。[28]逋慢:回避怠慢。[29]州司:州的长官。[30]笃:深重。[31]苟顺:姑且迁就。[32]狼狈:困顿窘迫、左右为难的样子。[33]伏惟:旧时书奏中下级对上常用的敬词。[34]故老:指老年人。[35]矜:怜悯。育:抚养。[36]伪朝:指蜀汉。[37]郎署:郎官衙署。[38]宦达:为官显达。[39]过:超出常规。拔擢:提升。[40]宠命:特别恩惠的任命。优渥(wò):优厚。[41]盘桓:逗留,指辞不赴命。[42]薄:迫近。[43]奄奄:呼吸微弱断而难续的样子。[44]区区:犹拳拳,形容感情恳切。废远:指离开远去。[45]乌鸟私情:相传乌鸦能反哺,即幼鸟长成后转而哺养老鸟。[46]牧伯:古代称州长官为牧或方伯,此代指刺史。[47]皇天后土:即天地神明。[48]愚诚:愚拙和至诚。[49]听:允许,同意。[50]庶:庶几,或许。[51]犬马:古时臣对君的自称,表示卑谦。

【译文】

臣李密呈言:臣由于命运乖迕,很早就遭受不幸。生下只有六个月,父亲就去世了。长到四岁,舅舅就逼迫母亲改嫁。祖母刘氏可怜我孤苦弱小,就亲自加以抚养。臣从小经常生病,九岁还不能行走,始终孤独无依,直到长大成人。既没有叔叔伯伯,也没有哥哥弟弟。家门衰落,福分又浅,很晚才有了儿子。外面没有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家内也没有看管门户的僮仆。一人孤单地独自生活,只有影子作伴。而祖母刘氏很久前就身缠疾病,经常躺在床上不能起身。臣早晚服侍饮食药物,从来没有离开过。

到了圣明的朝代,臣身受清明的教化。起初有太守逵推选臣为孝廉,后来刺史荣又举荐臣为秀才。臣因没有人供养祖母,推辞没有遵命。朝廷便特下诏书,任臣为郎中。不久又蒙受国恩,任臣为洗马官。以臣这样微贱的人去侍奉太子,这实在不是臣杀身捐躯所能报答的。对此臣都用表备述上陈,推辞不去就职。不料诏书严厉急切,责怪臣回避怠慢;郡县长官催促逼迫,今臣即刻启程;而州的长官也登门督促,比星火还要紧急。臣想手捧诏书马上赶路。但因刘氏的疾病却日重一日,就想姑且迁就自己的私情,但被告知不得准许。臣的处境进退两难,实在狼狈不堪。

圣明的朝代是以孝道来治理天下的,凡是老年人,尚且受到怜悯抚养。何况臣的孤苦,又特别严重呢。而且臣年轻时曾在伪朝做官,历任郎官衙署之职,原来就希望仕途显达,不计较名气节操。现在臣身为亡国之俘,实在微贱卑陋,却受到超常的提拔,恩惠的任命十分优厚,怎么还敢犹豫旁徨,别有所想呢?只是因为祖母刘氏已像迫近西山的落日,只剩一缕将断的气息,生命十分危险,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臣没有祖母,就不会活到现在;祖母没有了臣,也就不能安度馀生。臣与祖母祖孙二人,此时更是相依为命,正是出于这种内心的恳切之情才无法离去远行。臣李密今年四十四岁,祖母刘氏今年已九十六岁,因此臣为陛下效劳尽节的时间方长,而报答刘氏的日子已经很短了。怀着乌乌反哺的私情,希望能准许臣为祖母养老送终的恳求。

臣的苦处,不单是蜀地人士和二州的长官所耳闻目睹,就是天地神明,也共同能看见的。祈愿陛下能体悯臣的愚拙和至诚,俯允臣微小的请求,祖母刘氏或许能因此侥幸,最终得以安度馀年。臣活着愿捐献生命,死后也应结草知恩图报。臣怀着犬马一样不胜恐惧的心情,谨用此表拜上禀知。

兰亭集序

王羲之

【导读】

这是记述东晋文坛盛事雅集的一篇美文,选自《晋书·王羲之传》。

序文仅325宇,既记录了这次盛会的时间、地点、原因和与会者的“群贤毕至,少长成集”,又以清新的笔致描写了兰亭四周暮春之初的风光景物,并由良辰美景之乐自然引发出对人生倏忽的无限感叹,集记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

王羲之(321-379),字逸少,琅玡临沂(今属山东)人。早年曾任秘书郎、长史、江州刺史、右军将军等职,晚年称病去官,放情山水。他是著名的书法家,人们常以“飘若浮云,娇若惊龙”来形容他的书法,世人称之为“书圣”。

永和九年[1],岁在癸丑[2],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3],修禊事也[4]。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5],又有清流激湍[6],映带左右[7],引以为流觞曲水[8]。列坐其次[9],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曰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10]。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11],所以游目骋怀[12],足以极视听之娱[13],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14],俯仰一世[15],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16];或因寄所托[17],放浪形骸之外[18]。虽趣舍万殊[19],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20],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21],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22]。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23]。况修短随化[24],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25],未尝不临文嗟悼[26],不能喻之于怀[27]。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28],录其所述[29]。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30]。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注释】

[1]永和:东晋穆帝司马聃年号(345—356)。九年:公元353年。[2]癸丑:古人以天干地支相配纪年。永和九年正当干支癸丑。[3]会稽:东晋郡名,辖地今浙江北部及江苏东南部。山阴:今浙江绍兴。兰亭:在今绍兴西南兰渚。[4]修禊(xì):指三月上旬巳曰(魏以后定为三月三日)古人临水行祭,以祓除不祥的活动。[5]修竹:高耸的竹子。[6]激湍:很急的水流。[7]映带:掩映挟带。[8]流觞:随水流动的酒杯。曲水:环曲的水流。[9]次:旁边,此指岸边。[10]惠风:和煦的清风。[11]品类:品种门类。[12]游目:纵目观望。骋怀:舒展怀抱。[13]极:尽。视听之娱:指耳目所及的乐趣。[14]相与:相处。[15]俯仰:低头抬头,喻指时间短促。[16]晤言:面对面地谈话。[17]因寄:有所依托。[18]放浪:任性不受拘束。形骸:形体,身躯。[19]趣舍:即取舍。[20]快然:喜出望外的样子。[21]所之:指已得到的。[22]系之:随之而来。[23]犹:尚且。兴怀:引发感触。[24]修短:指生命长短。随化:由天决定。化,造化,自然。[25]契:符契。古代用作凭证,由两半合成,双方各执一半以资取信。[26]临文:看到文辞。嗟悼:叹息哀念。[27]喻:明白、领悟。之:指临文嗟悼之情。[28]列叙时人:一一记下当时的与会者。[29]所述:指与会者的诗作。[30]致:情怀兴致。

【译文】

永和九年,正值癸丑,暮春三月初,我们会集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举行修禊活动。一时间众多的贤士都到了,老老少少聚在一起。这里有高峻的山岭,茂盛的树木和高挺的翠竹,又有清澈的溪水湍急流淌,掩映挟带左右,被用来作为漂流酒杯的曲折水道。大家依次坐在它的边上,虽然没有乐器吹奏出美妙的音乐,那一杯酒一首诗,也足以畅述内心的衷情。这天天气清朗,和风舒畅。抬头仰望宇宙空间的无限阔大,低首俯视万物品类的兴盛繁茂,借以放眼纵观,舒展胸怀,足以尽享耳闻目及的无穷乐趣,实在是很快活的。

人的彼此相处,俯仰之间就过了一世,有的发掘内心的感觉,在一室内促膝倾谈;有的凭借外物的寄托,不拘形迹地外出游观。虽然取舍千差万别,沉静浮躁各不相同,当他们为自己遇到的事物而高兴,暂有所得,就欣喜万分自我满足,却不知人生的暮年已将来到。到了对他们的所得感到厌倦,情怀就会随着事物的变迁而变化,无限的感慨便会随之而生了。过去的欢乐,在顷刻之间,已成了过往的遗迹,对此尚且不能不深有感触;又何况人生的长短命由天定,最终都不免有穷尽之期。古人说:“死生也是人生大事啊。”这难道不悲痛吗!

每次观看前人兴怀抒感的缘由,好像符契一样相合,没有不对着文辞感叹悲伤的,心里却很难说清原因。我本知把死和生当作一回事是虚伪荒诞的,把长寿和短命视同无别是矫妄做作。后人的看待今天,也正像今人的看待过去,真是可悲啊!所以把这次与会者一一记下,登录他们所作的诗篇。虽然时代不同,世事变化不一,但人们抒发情怀的原因,大致是相同的。后代的读者,也将会对这些诗文有所感叹。

归去来辞

陶渊明

【导读】

陶渊明(365—427),名潜,字渊明,东晋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早年几次出仕,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职。四十一岁时弃官归田,长期在农村过着躬耕的隐居生活。他不但是我国古代田园诗人的创始者和奠基人,同时也是散文(包括辞赋)创作的杰出作家。

本篇是作者四十一岁辞去彭令归家时所作,抒发了归家时的愉快心情和隐居的乐趣。文章通过描写具体的景物和活动,营造出一种闲适宁静、乐天自在的意境,突现了作者独特的情怀。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1]!既自以心为形役[2],奚惆怅而独悲[3]!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扬[4],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5],恨晨光之熹微[6]。乃瞻衡宇[7],载欣载奔[8]。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9]。引壶觞以自酌[10],眄庭柯以怡颜[11]。倚南窗以寄傲[12],审容膝之易安[13]。园日涉以成趣[14],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15],时矫首而遐观[16]。云无心以出岫[17],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18],抚孤松而盘桓[19]。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20]。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21]?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22]。或命巾车[23],或棹孤舟[24],既窈窕以寻壑[25],亦崎岖而经丘[26]。木欣欣以向荣[7],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28],感吾生之行休[29]。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30],曷不委心任去留[31]?胡为遑遑欲何之[32]?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33]。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34]。登东皋以舒啸[35],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圆,乐夫天命复奚疑[36]?

【注释】

[1]胡:何,为什么。[2]心为形役:心为形体役使,即迫于生活而不得不出仕为官。[3]奚:为何。[4]遥遥:即“摇摇”,船在水中晃动的样子。肠(yáng):荡漾,船缓行貌。[5]征夫:行人。[6]熹微:晓色微露。熹,晨光。[7]衡宇:横木为门的简陋房屋,此指陶渊明的旧居。[8]载:又,且。欣:高兴。[9]樽:盛酒器皿。[10]觞:酒杯。[11]眄(mian):斜视,闲看。庭柯:庭院中的树木。怡颜:脸露喜色。[12]寄傲:寄托傲世的情志。[13]审:领悟。[14]涉:涉足,漫步。成趣:自然形成乐趣。[15]策:拄。扶老:手杖。流憩:流连休息。[16]矫首:抬头。遐观:远望。[17]无心:无意间。岫(xiù):山坳。[18]景:日光。翳(yì)翳:昏暗不明的样子。[19]盘桓:逗留,徘徊。[20]息交:停止与世交往。绝游:不再外出走动。[21]驾言:指驾车出游。言,语助词。[22]事:指农事。畴(chóu):田地。[23]巾车:有布蓬的车子。[24]棹:船桨,此用作动词,犹划。[25]窈窕(yǎotiǎo):曲折幽深的样子。寻:攀援。[26]崎岖:高低不平的样子。[27]欣欣:生机勃勃的样子。荣:繁茂。[28]羡:倾慕。[29]行休:将要结柬。行,将要。[30]寓形:寄身。宇内:指世上。[31]曷:何。委心:随心如意。去留:既指隐仕,亦指生死。[32]遑遑:匆忙不安的样子。之:往,至。[33]帝乡:指仙境。[34]“植杖”句:语本《论语·微子》言荷蔡丈人“植其杖而耘”。植:同“置”,放置之意。植杖:把手杖放在地上。耘:除草。耔(zǐ):壅苗。[35]皋:水边高地。舒啸:放声长啸。啸,撮口发出响亮的长声。[36]聊:姑且。乘化:随着自然的变化。归尽:走向人生的终点。[37]乐夫天命:乐观地安于命运。

【译文】

归去了吧,田园就要荒了为什么还不回去!既然自己让心来为形体驱使,为什么还要胸怀惆怅独自悲伤?我已深知过去的不可追回,而未来的还可以及时弥补,其实步入迷途并不很远,更感到现在正确而以往错误。船儿在水中轻轻地飘荡前行,风儿微微吹动着我的衣衫。向行人探询前去的道路,只恨晨光刚露还不明亮。一望见我那简陋的家门,又是兴奋又是奔跑。家中的僮仆笑脸相迎,年幼的孩子等在门道。院中的小路已经荒芜,往日的松菊犹存旧貌。搀着幼儿走进室内,尚有陈酒盛满樽瓢。取来壶杯自饮自酌,看着院树露出微笑。身倚南窗寄托傲岸的情怀,愈觉容膝之地易于安身。每天在园内散步自有佳趣,虽设院门却长关不开。拄着手杖四处走走停停,不时抬头远望云天。空中的浮云悠闲地飘出山坳,飞倦的鸟儿知道自己回来。日光渐渐昏暗将要隐没,手抚着孤松久久逗留徘徊。

归去了吧,让我断绝与世俗的往来交游。混浊的世道既然与我的本性相违,再驾车外出又有什么可求?开心地听听亲戚真情的话语,快乐地弹琴读书可以消除忧愁。农人告诉我春天到了,西边田地的农事要预先筹谋。有时乘上有篷的小车,有时划着孤单的小舟,既攀援曲折幽深的山沟,也经过高低不平的山丘。只见草木生机勃勃十分茂盛,泉水开始潺潺不息日夜涌流。真羡慕自然界的万物正得其时,感叹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

还是算了吧,人寄身在天地间又能有多久,为什么不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为什么整天匆忙不安想去哪儿呢?荣华富贵不是我的意愿,仙境缥缈也不可期盼。遇上好时光就一人独自前往,或者把手杖放在一边去除草培苗。登上东面的高冈放声长啸,来到清澈的水边赋诗留连。姑且顺应自然走向归宿,乐天安命又有什么疑虑抱怨?

桃花源记

陶渊明

【导读】

这是陶渊明的代表作之一,原题《桃花源诗并序》,大约作于宋武帝刘裕弑君篡位的第二年即永初二年(421)。

作品以引人入胜的手法,将人们引进武陵地区一个以桃花林为标志、与世隔绝的山中小村,那里风景优美如画,居民怡然自乐,丝毫没有人世的喧嚣,充满了朴实淳厚的风气,但又令人历而不可复得。其中“先世避秦时乱”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点睛之笔,妙在寄托含而不露。原文本作为《桃花源诗》前的小序,本附属于诗,却因结构完整、形式完美而被人独立成篇,广为传诵,可见其魅力所存,已非诗能比。

晋太元中[1],武陵人捕鱼为业[2]。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3]。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4],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5],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6],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7],来此绝境[8],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9],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馀人各复延至其家[10],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11],处处志之[12]。及郡下[13],诣太守说如此[14]。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15],高尚士也[16]。闻之,欣然规往[17],未果[18],寻病终[19]。后遂无问津者[20]。

【注释】

[1]太元: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2]武陵:晋郡名,治所在今湖南常德。[3]落英:落花。缤纷:繁多错杂的样子。[4]俨然:整齐分明的样子。[5]阡陌:田间小路,南北称阡,东西叫陌。[6]黄发:指老人。垂髫(tiáo):指儿童。髫是古代小孩的发式。[7]邑人:同县人。[8]绝境:与外界隔绝的地方。[9]乃:竟然。[10]延:邀请。[11]扶:遵循。向路:来时的路。[12]志:作标记。[13]郡下:指武陵郡。[14]诣:到,去。太守:州郡长官。[15]南阳:今属河南。刘子骥:即刘麟之,字子骥,好游山泽。[16]高尚士:指不入俗流的读书人。[17]规:规划,打算。[18]未果:没能实现。[19]寻:不久。[20]问津者:问路人。津,渡口,此指道路。

【译文】

晋朝太元年间,有个以捕鱼为生的武陵人。架舟沿山间小溪前行,一时忘了路的远近。忽然遇到一处桃花林,夹岸而生,数百步之内没有一棵杂树,林下长着鲜嫩的芳草,上面铺满了美丽的落花。渔人见了非常惊奇,又往前行,想穿过这片桃林。林的尽头是溪水的源头,那里有一座小山,山闻有一个小口,小口内好像有亮光。于是他就弃舟上岸,步入洞口。起初洞很狭窄,只能通过一人;又向前走了数十步,里面豁然开朗。只见那里土地平整广阔,房屋村舍排列整齐,有肥沃的良田、美丽的池水和桑树竹林之类。田间小道纵横交错,鸡呜狗叫彼此相闻。其中人们来来往往忙于耕种,男男女女的服装好像完全是世外之人似的;老人和幼童都安适决乐。他们见了渔人,都十分惊讶,纷纷询问他从哪来,渔人都一一作了回答。他们便邀请渔人到家里作客,端上酒杀了鸡来款待。村中听说有这样一个人来,都来向他打听消息。他们自称先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带着妻儿和乡亲,一齐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从此不再外出,于是就和外面的人隔绝往来。问现在是什么朝代,他们竟然不知道有汉朝,就更不用说是魏和晋了。渔人就向他们一一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们听了都感到惊叹惋惜。其他的人又各自把他请到家中,都拿酒饭招待他。渔人在那里停留了几天,告辞而去。这里的人对他说:“不要把这里的情况对外人说啊。”

渔人出了洞,找到了他的船,于是就沿着来路而回,所经过的地方处处作了标记。回到郡所,就去对太守说了这一经历。太守立即派人跟他一起前去,寻找以前留下的记号,然而却迷失了方向,没有找到那条路。

南阳的刘子骥,是个脱俗的读书人。他听了这件事,就高兴地准备前往,还没有成行,不久就得病去世了。以后便没有人再去探寻桃花源了。

五柳先生传

陶渊明

【导读】

本篇是陶渊明借“五柳先生”名而作的一篇自况文章。文中以简练之笔塑造了一个率直旷达、不贪慕富贵名利、安贫乐道的士人形象。因此,后人也常以“五柳先生”称陶渊明。

大凡立传皆须署名,本文却以“不知何许人”、“不详其姓字”导入,风致潇洒;又以读书不求甚解、嗜酒辄醉、安贫却以文章自娱三者见其性情,可谓脱略形迹,胸怀超然;末赞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更见志趣不凡,有如上古先民。前人称此为“一片神行之文”,不谓无见。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1],期在必醉[2];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3]。环堵萧然[4],不蔽风日;短褐穿结[5],箪瓢屡空[6];晏如也[7]。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8]:“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9]其言兹若人之俦乎[10]!衔觞赋诗[11],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注释】

[1]造:至,到达。辄、总。[2]饵:希望。[3]吝情:留意,挂念。[4]环堵:四面墙壁,此指居室。萧然:空寂的样子。[5]褐:粗毛或粗麻织的衣服,为穷苦人所穿。穿结:形容衣服破烂,到处是洞,补丁连结。[6]箪:竹制盛器,多用以盛饭。[7]晏如:平静安稳的样子。[8]黔娄:春秋时鲁国人,以清贫自守,不愿出仕。[9]戚戚:悲伤忧怨的样子。汲汲:迫切忙碌的样子。[10]俦:同类。[11]衔觞:犹“把酒”,手持酒杯。

【译文】

先生不知是什么地方人,也说不清他的姓和字,他的屋边有五棵柳树,就用来作为自己的称号。他为人闲静,很少说话,不贪图虚名浮利。他喜欢读书,却不过分探求更深的了解,每有心得体会,便会高兴得忘了吃饭。他生性偏爱喝酒,但家境贫困,不能经常有酒。亲戚和老朋友知道他这样,有时就备好酒请他去喝。他到后总把酒喝完,以求每次必醉。喝醉后就自己回去,从来不把是否挽留之情放在心上。他家中四面墙壁空荡荡的,不能遮蔽风吹日晒;身上粗劣的短布衣服除了空洞就是补丁;盛饭的箪和舀水的瓢常常是空的,他却毫不在意安闲如故。平时常写些文章来自我娱乐,很能以此表示一己的情志,忘掉世俗的利弊得失,就这样默默地过完了一生。

赞语道:黔娄的妻子曾说过:“对于贫困低贱不忧戚悲伤,对于荣华富贵不迫切追求。”她的话说的就是这一类人吧!手把酒杯吟咏诗篇,以此来愉乐自己的情志,他该是无怀氏时的人呢?还是葛天氏时的人?

北山移文

孔稚珪

【导读】

“移”是古代的一种文体,性质相当于现在的政府公告,用来颁布命令、晓谕民众。“北山”在此是指钟山,因在齐都建康(今南京)之北而名。本篇旨在讽刺假隐士贪图官禄的虚伪情态。全篇假设山灵口吻,揭示出周颐隐居时道貌岸然,得到征召时则志变神动、得意非凡的虚假面目。文章用拟人手法描写山中景物蒙耻发愤的心情,刻画生动,语言华美精炼,富有抒情意味。

孔稚珪(447—501)字德璋,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史称其“风韵清疏,好文咏”,虽为官却不乐世务,此文足见其才华性情。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1],驰烟驿路[2],勒移山庭[3]。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4],萧洒出尘之想[5],度白雪以方洁[6],干青云而直上[7],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8],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9],屣万乘其如脱[10],闻风吹于洛浦[11],值薪歌于延濑[12],固亦有焉。岂期终始参差[13],苍黄反覆[14],泪翟子之悲[15],恸朱公之哭[16],乍回迹以心染[17],或先贞而后黩[18],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19],仲氏既往[20],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21],俊俗之士[22],既文既博[23],亦玄亦史[24]。然而学遁东鲁[25],习隐南郭[26],窃吹草堂[27],滥巾北岳[28],诱我松桂,欺我云壑[29]。虽假容于江皋[30],乃缨情于好爵[31]。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32],拉许由[3],傲百氏[34],蔑王侯。风情张日[35],霜气横秋[36]。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37]。谈空空子释部[38],核玄玄于道流[39]。务光何足比[40],涓子不能俦[41]。

及其鸣驺入谷[42],鹤书赴陇[43],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44],袂耸筵上[45],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46]。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47],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48]。

至其纽金章[49],绾墨绶[50],跨属城之雄[51],冠百里之首[52],张英风于海甸[53],驰妙誉于浙右。道帙长殡[54],法筵久埋[55]。敲扑喧嚣犯其虑[56],牒诉倥偬装其怀[57]。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58],每纷纶于折狱[59]。笼张、赵于往图[60],架卓、鲁于前篆[61],希踪三辅豪[62],驰声九州牧[63]。

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涧户摧绝无与归[64],石径荒凉徒延伫[65]。至于还飙入幕[66],写雾出楹[67],蕙帐空兮夜鹄怨[68],山人去兮晓猿惊[69]。昔闻投簪逸海岸[70],今见解兰缚尘缨[71]。于是南岳献嘲,北垄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72]。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73]。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遗风,春萝罢月[74],骋西山之逸议[75],驰东皋之素谒[76]。

今又促装下邑[7],浪栧上京[78]。虽情投于魏阙[79],或假步于山扃[80]。岂可使芳杜厚颜[81],薛荔无耻[82],碧岭再辱,丹崖重滓[83],尘游躅于蕙路[84],污渌池以洗耳[85]。宜扃岫幌[86],掩云关[87],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88],杜妄辔于郊端[89]。于是丛条瞋胆[90],叠颖怒魄[91],或飞柯以折轮[92],乍低枝而扫迹[93]。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94]!

【注释】

[1]英、灵:均指山神。草堂:周颐在钟山所建。[2]驰烟:腾云驾雾。驿路:古代建有驿站的道路。[3]勒:刻石。移:移文。[4]耿介:方正刚直。标:气节。[5]萧洒:即潇洒,豁达无拘。[6]度(duó):衡量。方:比。[7]干:冒犯,此指高耸。[8]亭亭:独立不依的样子。物表:万物之上。[9]芥:小草,此用作动词,表轻蔑。[10]屣(xǐ):草鞋。用法如“芥”。万乘:指天子。此极言至尊。[11]凤吹:指吹笙如风。洛浦:洛水之滨。[12]值:遇。薪歌:樵歌。延濑:长长的河滩。[13]终始:指前后。参差:不一致。[14]苍黄:青色和黄色。此以染丝可成青成黄喻反覆变化。[15]泪:落泪。翟子:指墨子,名翟。[16]恸:哀泣。朱公:指杨朱。[17]乍:暂时。回迹:指避迹山林。心染:指为世俗利禄所动。[18]贞:清白。黩:污浊。[19]尚生:西汉末隐土尚子平,以采薪为生。[20]仲氏:东汉末名人仲长统,州郡屡召,辄称疾不就。[21]周子:指周颐。[22]俊俗:卓异于流俗。[23]既:已经。[24]玄:指老庄之道。史:史书。[25]东鲁:指春秋时鲁国隐士颜阖。[26]南郭:南郭子綦。[27]窃吹:与他人一起吹奏,即滥竽充数之意。[28]滥巾:胡乱戴上隐士的头巾。北岳:即北山。[29]云壑:烟云弥漫的深谷。[30]假窖:装模作样。江皋:江边。因钟山在长江边,故云。[31]缨情:系情挂意。爵:指名利,高官厚禄。[32]排:排斥。巢父:尧时隐士。[33]拉:折辱。[34]百氏:诸子百家。[35]风情:风度情致。张:扩大。[36]霜气:喻志气凛然如秋霜。[37]王孙:贵族子弟。[38]空空:指佛教义理,认为一切事物都是虚幻的,故称作空。释部:佛家典籍。[39]核(hé):审定。玄玄:指道家义理,形容“道”的微妙无形。[40]务光:夏时高士。[41]涓子:齐人,隐居宕山,见《列仙传》。俦:匹敌,相配。[42]鸣驺(zōu):指使者的车马。呜,官吏出行时的喝道。驺,前后侍卫。[43]鹤书:即诏书,因诏所用书体如鹤头,故云。陇:山阜。[44]轩:高扬。席次:座间。[45]袂(mèi):衣袖。[46]抗:张扬。走:奔逐。[47]怆:埋怨愤懑的样子。[48]丧:失落。[49]纽;系。金章:铜印。[50]绾(wǎn):拴系。墨绶:黑色印带。[51]跨:超越。属城:郡下所属各县。[52]百里:古时一县辖地约百里,因用作县的代称。[53]海甸:海边。[54]道帙(zhì):道家经典。帙:书套。殡:抛弃。[55]法筵:讲法的坐席。[56]敲扑:指鞭打拷问犯人。犯:打扰。[57]牒诉:文书和诉讼。倥偬(kǒngzǒng):事务繁忙紧迫的样于。[58]绸缪:纠缠筹谋。结课:综核赋税。[59]纷纶:纷繁忙乱的样子。折狱:断案。[60]笼:盖过。张、赵:指西汉能吏张敞和赵广汉。往图:历来的记载。[61]架:超越。卓、鲁:指东汉循吏卓茂和鲁恭。筑:簿籍。[62]希踪:追慕踪迹。三辅:汉代以京兆、左冯翊和右扶风为三辅。豪:指能吏。[63]驰声:远播声名。九州牧:指治理天下各州的长官。[64]涧户;指周颐建在山涧间的草堂。摧绝;毁坏。[65]延伫:久立等待。[66]还飙(biāo):旋风。还:通旋。[67]写:同“泻”,喷吐,楹:屋柱。[68]鹄(hú):即天鹅,群栖于湖畔泽地。[69]:即猿。[70]投簪:指弃官。因簪为做官者用以连结冠发的物品,故云。逸:隐遁。[71]解兰:指放弃隐居。缚尘缨:为世俗的绳缨所束缚。[72]攒:密聚堆积。竦:耸动。诮:讥笑。[73]吊:慰问。[74]萝;女萝,一种草类植物。[75]骋:传播。逸议:隐士的清议。[76]东皋:泛指隐居地。皋,水边高地。素谒:贫素有德之言。谒,告,此指议沦。[77]促装:柬装,打点行李。下邑:指原来作宫的县邑。[78]浪栧(yì):鼓棹,指驾舟。上京:南朝齐京都建业(今南京)。[79]魏阙:指朝廷。阙,宫门两边的门楼。[80]假步:借道。山扃(jiōng):山门,此指北山。[81]芳杜:芳香的杜若草。[82]薛荔:香草名。?重滓(zì):重被污染。[84]尘:用作动问,使蒙尘。躅(zhù):足迹。[85]渌池:清池。[86]扃:关闭。岫(xiù)幌:犹山的门户。幌,帷幕。[87]掩云关:指以云为关锁蔽掩之。[88]截:阻拦。辕:驾车之木,此指车乘。[89]杜:堵塞。妄辔:肆意乱闯的车马。[90]条:枝条。瞋(chēn):愤怒。[91]颓:草尖。[92]柯:树枝。[93]乍:骤然。扫迹:遮挡道路。[94]君:指山神。谢:拒绝。逋客;逃客,指曾逃离北山的周颥。逋,逃亡。

【译文】

钟山的英魂,草堂的神灵,驾着云雾奔走在驿路上,要把这篇移文刻在山林。

有些人用刚正耿直不同凡响的气节,豁达无拘超出流俗的思想,来与白雪的纯洁相比,高耸孤立于青云之上,我现在是知道他们的了。像那些亭亭而立地超然物外,洁身自好地不入尘世,把千金视为小草而不屑一顾,把万乘看作敝鞋而随手抛弃,在洛水之滨听吹笙作风呜之音,在长河滩遇唱樵歌之隐者,本来也是有的。却怎么也想不到有的人前后不一,青黄变化,就像墨子见了练丝悲伤落泪,杨朱面对岔路痛哭而返,暂时避迹山林之心又怦然而动,开始贞洁自守后却污浊不堪,那是多么荒谬啊!唉,尚子平已不复在,仲长统也已过去,这寂寞空阅的山丘啊,千年来谁还留连赏识!

现在世上有个姓周的人,是不同流俗的卓异之士,他文采超群,学识渊博,又通玄学和史学。可是他却学颜阖遁世东鲁,效子綦隐居南郊,混迹草堂滥竽充数,戴着头巾住在北山,以此来哄骗我山中的松桂,欺诈我境内的云壑。虽然装模作样地出入江边,心中却念念不忘高官厚禄。

他刚来时,像要排斥巢父,折辱许由,傲视诸子百家,轻蔑王侯贵族。高扬的风度情致遮天蔽日,凛然的心志意气严如秋霜。一会儿慨叹隐士久已不见,一会儿埋怨王孙不来交游。谈谈佛教经典的四大皆空,说说道家之流的玄之又玄,上古的务光怎能与他相比,连涓子都不能与他匹配。

到了使者的车马进入幽谷,天子的诏书传至山间,他立刻就神魂颠倒,得意忘形地改变了初衷。在宴请的席间不禁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随即烧毁了芰荷制成的隐士服,露出一副庸俗不堪的嘴脸。这时凄楚的风云满怀悲愤,幽咽的石泉饱含怨怆,苍茫的林峦望去若有所失,低迷的草木看来黯然神伤。

等到他身上拴了铜印,系佩着黑色印带,成了各属城的长官,位居一县之首,威风很快传遍了海边,美名立时远播浙东一带。道家的经典久已抛弃,讲法的坐席也早被置闲。扰乱他思虑的是喧嚣的鞭打责罚,填充他胸怀的是烦乱的文书诉讼。弹琴作歌既已断绝。饮酒赋诗也无法继延。平时常为综核赋税而殚精竭虑,天天为断案破案而奔走忙碌。要超越以往记载中的张敞和赵广汉,胜过前代书录中的卓茂和鲁恭,一心追攀三辅之地的能吏,做个天下驰名的州郡长官。

这就使我山中的烟霞孤独地高映,明月形单影只地升起,青松空余绿阴,白云有谁为伴?涧间屋门破残没人来归,荒凉的石径白白期盼等待。以至于旋风吹入帷幕,迷雾泻出堂前,夜间天鹅对着空空的蕙帐声声哀唳,清晨山猿在居人去后阵阵悲啼。过去听说有人挂冠投簪逃逸海岸,现在见到有人解下兰惠去受世俗束缚。因此南岳为之竞献嘲讽,北垄为之失声嗤笑,群谷争相讥议,众峰耸然而消。既慨叹我被那游子所欺,又悲哀无人来此慰问。所以山林惭愧不尽,水涧羞耻不已,秋桂失去了香风,春萝辞别了月色,而西山间仿佛还传播着隐士的清议,东皋上还散布着德人的高论。

现在他又在县中整理行装,准备乘船来京城。虽然心中想的是朝廷,或许还会从山中经过。怎么能使芳香的杜若老着脸皮,美丽的薛荔不知羞耻,青青的山岭再招侮辱,红红的山岩重被污染,使芳洁的兰蕙之路蒙受世俗尘游的践踏,使因洗耳闻名的清池遭到污染。应当把山中的门户关上,用云为锁遮蔽起来,收敛起轻盈的雾霭,藏匿好叮咚的泉流,在山谷口阻拦他的来车,在郊野外堵住他乱闯的马匹。这时密集的树丛气炸了胆,重叠的草芒愤怒填膺,有的猛然落下枝条折断车轮,有的骤然低垂枝叶遮挡道路。请你这个凡夫俗子赶快回头,我们为山神拒绝逃客再次到来!

谏太宗十思疏

魏徵

【导读】

魏徵(580—643),字玄成,唐代魏郡内黄(今河南内黄西北)人。祖籍巨鹿下曲阳(今河北晋县西),一说馆陶(今属河北)人。年轻时孤贫,曾为道士。隋末参加瓦岗起义军,后随李密降唐。官至左光禄大夫,封郑国公。他是唐初杰出的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

本文是魏徵于贞观十一年(637年)写给唐太宗李世民的一篇奏议,文章提出“十思”,指出作为一个国君应该如何正确处理眼前的各种事物,提醒唐太宗要“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中心意思要他积德行义。

唐代的诏令、奏疏、书启等正式的应用文章,还是用骈体文写的。这篇文章的文句比较整齐,但是比起六朝的骈体文来,已经很少浮艳的辞藻典故,文意明白晓畅,说明骈体文正在逐渐散文化了。

臣闻求木之长者[1],必固其根本[2];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3];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4]!人君当神器之重[5],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6],斯亦伐根以求木茂[7],塞源而欲流长也。

凡昔元首[8],承天景命[9]。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10]。岂取之易,守之难乎?盖在殷忧[11],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12]。竭诚,则吴越为一体[13];傲物,则骨肉为行路[14]。虽董之以严刑[15],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16],貌恭而不心眼。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诚能见可欲[17],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18],则思知止以安人[19];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20];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21],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22];虑壅蔽[23],则思虚心以纳下[24];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德,简能而任之[25],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26],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27]。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

【注释】

[1]木:树。长(zhàng):生长;成长。[2]根本:植物的根干。[3]浚(jùn):疏通水道。泉源:源头。[4]明哲:明智的人。这里指唐太宗,含颂扬意。[5]当:主持、掌握的意思。神器:帝位。[6]戒奢以俭:用厉行节俭的办法来革除奢侈。以,用。或把“以”解作“而”,亦通。[7]斯亦:这也是。[8]元首:指帝王。[9]承天景命;承受上天的大命。景,大。旧时以为帝王是承受天命来统治天下的。[10]克:能够。[11]殷忧:深重的忧患。[12]纵情:放纵自己。傲物:傲气凌人。物,这里指自己以外的人。[13]吴越:春秋时两个互相敌对的诸侯国。[14]骨肉:指亲属。行路:路人,彼此没有关系的人。[15]董:督责。之:指代人民。[16]苟免:苟且求免于罪。怀仁:怀念仁德。[17]诚:果真,假如。可欲:指能引起自己欲念的事物,如美色、美酒之类。[18]有作:指兴建宫苑等事。作,造作。[19]知止:知道适可而止。安人:使人民待以安定,即不使人民过分劳累。人,唐人避李世民的名讳,凡用“民”字处都改用“人”。[20]冲:虚。自牧:自养其德。牧,养。[21]盘游:盘乐游逸,这里指外出打猎。[22]敬:慎重。[23]壅蔽:堵塞遮蔽。[24]纳下:接受下面的意见。《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另有说法,文长不引。其实理解为泛指多种品德,亦可。[25]简:挑选。[26]播其惠:广施他们的恩惠。[27]垂拱而治:谓君主垂衣拱手,不用自己处理政务而天下治理得很好。[28]百司:百官。职役:职务。

【译文】

臣听说,要求树木的成长,一定要巩固它的根干;想要水流的长远,一定要疏浚它的源头;谋求国家的安定,一定要积累道德信义。水源不深而希望水流长远,根干不牢而追求树木成长,德义不厚而谋求国家安定;臣虽然是极其愚蠢的人,尚且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圣明通达的人呢!作为一国之君,担当着帝王的重任,身处于天地间的尊位,倘若不考虑在安乐的时候会出现危难,不用厉行节俭的办法去革除奢侈,这就像砍伐树根而求树木繁茂,堵塞水源而要流水长远啊。

大凡从古以来的帝王,承受了上天的大命。创业时做得很好的确实很多,能够贯彻到底的大概很少。难道是取得天下容易,而守住天下困难吗?想必是在忧虑严重困难的时候,一定竭尽诚信对待下属;在已经得志的时候,就放纵自己而傲视别人。竭尽诚信,那么像吴越那样的敌国也能够结为一体;傲视别人,即使是骨肉般的亲属也可以视同陌路。虽然用严酷的刑罚来督责,用很大的威势去镇慑,结果只能是众人不过苟且求免于罪而不会怀念君王的仁德恩惠,外貌表示恭顺而内心并不悦服。怨恨不在于事大,可怕的就在于民众。君主像船,民众像水,水能承载舟船,也能颠覆舟船,这是应当特别慎重对待的。

果真能够做到,见到可以引起欲念的事物,就想到要知足而自己儆戒;将要准备大兴土木,就想到要适可而止而让百姓安定;考虑到居高临险,就想谦虚而加强自我修养;害怕骄傲自满,就想像江海那样居于百川之下;喜欢打猎游乐,就想到一年以三次为限;担忧意志懈怠,就想到做事必始终谨慎;忧虑自己受到蒙蔽,就想到虚心接纳下面来的意见;害怕谗佞奸邪之人,就想到端正自身而斥退邪恶;加恩于人,就想不要因为一时高兴而赏赐不当;责罚于人,就想不要由于正在震怒而滥施刑罚:综合上述十个方面的思考,扩充贤哲九种品德的修养,选拔有才能的人而加以任用,选择有益的意见而善于听从,那么,聪慧的人贡献他的智谋,勇敢的人竭尽他的力量,仁爱的人广施他的恩惠,诚信的人献出他的忠心;文臣武将各得其所而同时进用,君主垂衣拱手而天下安治。君主为什么一定要耗费精力,苦苦思索,代替百官去执行他的职务呢!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骆宾王

【导读】

骆宾王(约640—约684),唐代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唐代著名文学家,“初唐四杰”之一。他在政治上很不得志,只担任过武功主簿,侍御史等职。有《骆丞集》传世。

公元684年,武后废中宗欲自立,大肆杀戮李唐子孙。柳州司马徐敬业带头起兵反抗,骆宾王时为其军中艺文令,写下了本篇檄文。

檄文从维护李唐正统的角度出发,反对武则天临朝称制,掌握政权。相传武则天看檄文,此时她已经60多岁了,她看到“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等文句,只是微笑而已;读到“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她惊问作者是谁,并且说,这样的人才而使他沦落不遇,是宰相的过失。由此可以看出这篇檄文的宣传鼓动力量之强大。

伪临朝武氏者[1],性非和顺,地实寒微[2]。昔充太宗下陈[3],曾以更衣入侍[4]。洎乎晚节[5],秽乱春宫[6]。潜隐先帝之私[7],阴图后房之嬖[8]。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9],狐媚偏能惑主[10]。践元后于翚翟[11],陷吾君于聚麀[12]。加以虺蜴为心[13],豺狼成性,近狎邪僻[14],残害忠良[15],杀姊屠兄[16],弑君鸩母[17]。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18]。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19],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20],朱虚侯之已亡[21]。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22]。奉先君之成业[23],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24],良有以也[25];袁君山之流涕[26],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27]。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28],爰举义旗[29],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30],北尽三河[31],铁骑成群,玉轴相接[32]。海陵红粟[33],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34],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35],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36]。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37],或叶周亲[38],或膺重寄于话言[39],或受顾命于宣室[40]。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41],六尺之孤何托[42]!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43],共立勤王之勋[44],无废大君之命[45],凡诸爵赏,同指山河[46]。若其眷恋穷城[47],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46],必贻后至之诛[49]。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注释】

[1]临朝;御临朝廷,处理政务。特指皇太后当政称制。武氏:指武则天(624—705),名墨,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东)人。[2]地:门第。寒微:指出身贫微,家世卑微。[3]太宗:指唐太宗李世民。下陈:古时殿堂下陈放礼品、罗列婢妾之处。这里指姬妾。[4]更衣:换衣服。古人常用为宴会中离席或上厕所的婉辞。这里借指武则天以侍候唐太宗更衣而得宠。[5]洎(jì):及;到。晚节:后期。[6]春宫:太子的宫,也指太子。[7]潜隐:隐藏。先帝:指唐太宗李世民。私:宠幸。此指武则天在太宗死后曾一度出家为尼,是一种掩饰。[8]后房:后宫。嬖(bì):伺候而获宠爱,含下贱意。[9]掩袖工谗:掩袖:以袖掩鼻。楚怀王妃郑袖为不失宠,故意骗美人掩袖而进谗言加以陷害。工:善于。谗:陷害人的坏话。[10]狐媚:俗传狐狸善于媚态迷惑人。[11]践:履践,引申为就职。元后:正宫皇后。晕翚(huīdí):指皇后的礼服。晕:五彩山雉;翟:长尾野雉。合指有雉羽色彩、花纹的衣服。[12]聚麀(yōu):几个公鹿和同一个母鹿相配。这里指唐太宗、唐高宗都同武则天有性关系。鹿:雌鹿。[13]虺蜴(huǐyì):毒蛇和蜥蜴,比喻用心险恶的人。[14]狎:亲近。邪僻:邪曲,不正派。[15]忠良:指因反对武则天而被先后杀害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是当时的元老重臣。[16]杀姊屠兄:总指残害自己的亲属。[17]弑君鸩母:君,指唐高宗;母,指武则天之母杨氏。弑,古代子杀父、臣杀君,称为“弑”。[18]窥窃:暗图篡窃。神器:帝位。[19]贼:指武则天。宗盟:指武氏族人武承嗣、武三思等。[20]霍子孟:霍光,字子孟,西汉大臣。[21]朱虚侯:刘章,汉高祖刘邦之孙、齐惠王刘肥之子,封朱虚侯。[22]皇:大。冢子:嫡长子。[23]先君:指徐敬业的祖父徐世积(李积)、父亲李震。[24]宋微子:西周宋国国君。子姓,名启,殷纣王的庶兄,封于宋,故称。兴悲:兴起悲痛。[25]良:的确。以:原由。[26]袁君山:即袁安,东汉人。他不满外戚专权,每当论及国事,总伤心落泪。[27]社稷:帝王祭祀的土神和谷神,借指国家。[28]宇内:天下。推心,推诚心于人,含寄予信任之意。文中指对自己推重之心。[29]爰:于是。[30]百越:亦作“百粤”。古代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总称。[31]三河:汉人称河东、河内、河南三郡。这里借指中原地区,是唐代政治中心所在。[32]玉轴:指战车。[33]海陵:古县名。红粟:陈年的米,因储久而变红。[34]江浦:江边沿岸地,此指扬州。黄旗:黄色旗帜,古代军中为大将军旗。[35]班声:原指斑马之声,此泛指马嘶。班马:指别离之马。[36]“喑呜”一句:形容军队气势之盛。喑(yǐn)呜、叱咤(zhà):怒叫声。[37]公等:诸公,指檄文所要传示的对象。或:有的。汉地:借指唐代封地。[38]叶(xié):和洽;相合。周亲:至亲。[39]膺(yīng):承受。[40]顾命:帝王临终的遗命,[41]一抔(póu)之土:一捧之士,指坟墓。此指唐高宗去世不久,他坟上的土也还没有干。抔,以手捧持。[42]六尺之孤:未成年的孤儿。[43]送往:送走死去的(指高宗)。事居:侍奉现存的(指中宗)。[44]勤王:古称天子蒙难,诸侯大臣起兵救助。[45]大君:指先君。[46]同指山河:指着泰山、黄河盟誓。[47]穷城:孤立无援之城。此指不响应徐敬业军而据守之城。[48]坐:由于,因为。昧:看不清。先几(jī)之兆:事先的征兆。几,迹象。[49]贻:留下。后至之诛:指因迟迟不响应而后到者应受的诛戮。

【译文】

非法临朝执政的武氏,本性并不和顺,出身实属低微。过去充当太宗的下等侍妾,曾借侍候更衣而博得宠幸。及至后期,淫乱春宫。隐蔽太宗宠爱之情,图谋皇帝后宫之爱。凡进宫的妃嫔都遭嫉妒,依仗其美貌压倒他人;如郑袖之善于进谗害人,卖弄妖媚,迷惑君主。套上了皇后华贵礼服,坑害得皇帝淆乱人伦。加之以蛇蝎心肠,豺狼性格,亲近邪恶之辈,残害忠良之臣,杀姊戮兄,弑君毒母。这样的人,百姓神灵,共同痛恨,皇天后士,实难容忍。她还要包藏祸心,图谋帝位。先帝的爱子,被囚禁在别处;逆贼的宗族,竟委以重任。

可悲啊!霍光般的社稷重臣不再出现,刘章似的忠贞宗室已经匿迹。飞燕杀皇孙,传为歌谣,推知汉朝国统将尽;龙涎生褒姒,成为皇后,标志夏代气运衰亡。我敬业是大唐的旧臣,公侯的长子,继承先人的事业,承受本朝的厚恩。像宋微子的兴故国之悲情,确实有其原由;如袁君山之流贬谪之涕泪,难道竞属徒然。因此气愤激荡风云,志在安定国家。乘单国失望之时机,顺天下人心之归向,于是高举正丈之旗,用以肃清妖孽之人。

方今兴师,南连百越之地,北到三河诸郡,铁骑成群,战车相接。海陵红米积存,足见仓库军储之无穷无尽;江岸黄旗高扬,显示光复天下之为期不远。萧萧马鸣,北风遽起,熠熠剑光,南斗为平。暗呜而怀怒气,山岳随之崩塌,叱咤而发怒声,风云因而变色。用这样的军威去制服敌人,还有什么敌人不能摧毁?靠这样的军力去谋求功业,还有什么功业不会成就?诸公有的保有着朝廷封地,有的称得上皇室至亲,有的承受重托于口头训示,有的接受遗命于宫室之中。先帝的遗言还言犹在耳,忠诚的赤心怎能忘却?先帝陵墓,泥土尚未干燥;先帝遗孤,依托竞在何处?倘能改变祸患成为福祉,恭送去世的先皇,拥戴继住的幼君,我们共同立勤王的功勋,不忘记先帝的遗命,凡是有功之臣,都有封爵之赏,可以指泰山黄河为誓。假使还留恋着孤立无援的城邑,徘徊于举棋不定的歧路,由于看不清事先的征兆,一定落得个迟到的征诛。

请看今日全国之地,究是谁家的天下!

滕王阁序

王勃

【导读】

王勃(650—约676),宇子安,唐代绛州龙门(今山西稷山)人。隋著名学者文中子王通之孙。初唐四杰之一。

这篇文章在《全唐文》中题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一般选本简称为《滕王阁序》。序是赠序,亲友离别赠言,起于唐初。

序文由洪州的地势、人才写到宴会;写滕王阁的壮丽,眺望的广远,扣紧秋日,景色鲜明;再从宴会娱游写到人生遇合,抒发身世之感;接着写自己的遭遇并表白要自励志节,最后以应命赋诗和自谦之辞作结。全文表露了王勃的抱负和怀才不遇的愤懑心情。

全文除少数虚词以外,通篇对偶。句法以四字句、六字句为多,对得很整齐。又几乎是通篇用典,用得比较自然而恰当,显得典雅而工巧,历来为人所传诵。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1]。星分翼轸[2],地接衡庐[3]。襟三江而带五湖[4],控蛮荆而引瓯越[5]。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6],俊彩星驰[7]。台隍枕夷夏之交[8],宾主尽东南之美[9]。都督阎公之雅望[10],戟遥临[11];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12]。十旬休暇[13],胜友如云[14];千里逢迎[15],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16]。家君作宰,路出名区[17];童子何知[18],躬逢胜饯[19]。

时维九月[20],序属三秋[21]。潦水尽而寒潭清[22],烟光凝而暮山紫[23]。俨骖騑于上路[24],访风景于崇阿[25]。临帝子之长洲[26],得仙人之旧馆[27]。层峦耸翠[28],上出重霄[29];飞阁流丹[30],下临无地[31]。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32];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33]。

披绣闼,俯雕甍[34]:山原旷其盈视[35],川泽盱其骇瞩[36]。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37];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38]。虹销雨霁,彩彻云衢[39]。落霞与孤鹜齐飞[40],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41];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42]。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43]。爽籁发而清风生[44],纤歌凝而白云遏[45]。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46];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47]。四美具[48],二难并[49]。穷睇眄于中天[50],极娱游于暇日[51]。天高地迥[52],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53]。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54],谁悲失路之人[55]?萍水相逢[56],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57],奉宣室以何年!

呜呼!时运不齐[58],命途多舛[59]。冯唐易老,李广难封[60]。屈贾谊于长沙[61],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62],岂乏明时[63]?所赖君子安贫[64],达人知命[65]。老当益壮[66],宁知白首之心[67];穷且益坚[68],不坠青云之志[69]。酌贪泉而觉爽[70],处涸辙以犹欢[71]。北海虽赊,扶摇可接[72];东隅已逝,桑榆非晚[73]。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74]?

勃,三尺微命[75],一介书生[76]。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77]。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78];今晨捧袂[79],喜托龙门[80]。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81],盛筵难再[82];兰亭已矣,梓泽丘墟[83]。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84]。敢竭鄙诚[85],恭疏短引[86];一言均赋,四韵俱成[87]: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注释】

[1]“南昌”二句:点出滕王阁所在之地——洪州。南昌旧为豫章郡治所,唐改豫章郡为洪州。在今江西南昌。故:旧。[2]翼轸(zhěn):二十八宿中的二星。古人以天上二十八宿与地上州之位置相对应,叫某星在某地之分野。翼轸,楚地之分野;洪州位于旧楚地,故称。分:分属。[3]衡庐:衡,衡山,在今湖南;庐,庐山,在今江西。一说,衡,指代衡州(今湖南衡阳);庐,指代江州(今江西九江)。[4]襟三江:以三江为襟。带五湖:以五湖为带。渭处于三江、五湖之间。三江、五湖,说法不一:实泛指长江中下游的江湖。[5]控:控制。蛮荆:指古楚地。蛮,古称南方各族。引:引远就近。瓯越:指今浙江、福建等地,因东越王摇都东瓯而称。[6]雄州:指洪州。雄,伟盛。雾列:如雾之弥漫充塞。[7]俊彩:俊才。彩,通“窠”,僚属。星驰:如星之流动飞驰。[8]台隍:指洪州城池。枕:据。夷夏:指荆楚地区和扬州地区。谓地处要冲。[9]尽:囊括。美:此指俊才。[10]都督:唐制。州设都督。阎公;当时任洪州都督,名不详。或以为即阎伯屿,不可考。雅望:崇高的名望。[11](qǐ)戟:有衣套的戟,指高官的仪仗。[12]襜(chán)帷:车上的帐幔,此借指车马。[13]十旬:十日为旬。唐制,官吏十日休沐一次。[14]胜友:高尚的友人。[15]逢迎:迎接。[16]“紫电”二句:此赞扬王将军之武略。紫电:宝剑名。清霜:形容宝剑锋利。王将军:名不详。武库:兵器库,此借指富于谋略。[17]“家君”二句:点明路过滕王阁原由。家君:对人称自己父亲,此王勃称王福时。作宰;任县令。出:过。名区:有名之地,此指滕州。[18]童子:王勃自称,此自居幼小以示谦逊,并非实指少年儿童。[19]躬:亲身。胜饯:盛大的送别宴会。按:以上由洪州的地势与人才,叙及宴饯。[20]维:助词。九月:一说当作“九日”,指九月初九重阳节。[21]序:时节。三秋:秋季,包括孟秋,仲秋、季秋三个月。一说,指九月。[22]潦(lǎo)水:积存之雨水。寒潭:清凉的深池。[23]凝:凝结不动。[24]俨;整治。骖騑(cānfēi):骖,车辕两旁的马;磷,骖旁的马。上路:高而阔的路。[25]崇阿:山陵。崇,高。[26]帝子:皇帝之子,此指滕王。洲:水中陆地。[27]仙人:此指膝王。旧馆:犹故居,此指滕王阁。[28]翠:指翠色。[29]重霄:指天空。[30]飞阁:楼阁如腾空飞起。丹:朱砂,此指朱漆。[31]下临:往下看。[32]萦回:纤回曲折。[33]列:排列。体势:此指起伏之状。按:以上写时令节序和阁之形势。[34]披:推开。闼(tà):阁门。甍(méng):屋脊。[35]旷:远。[36]盱(xù):张目望。瞩(zhù):注视。[37]“闾阎”二句:谓遍地是富贵人家。闾阎:里巷之门。钟鸣鼎食:古代高官贵族敲钟奏乐,陈列盛馔而食。[38]“舸舰”二句:谓渡头停满大船。舸(gě):大船。舰:版屋船,即船四周围加木板以防矢石的。青雀黄龙:指船身上的鸟、龙图案。舳(zhú):船端,此指船只。[39]云衢:指高空。[40]鹜(wù):野鸭。[41]响:回声。彭蠡(lǐ):鄱阳湖的古名。[42]断:止。衡阳:今湖南衡阳。一说,指衡山之南,有回雁峰,相传雁飞至此而止,不再向南,待春而回。浦:水滨。按:以上写阁外之景。[43]逸兴:超逸的兴致。遄(chuán):迅速。飞:此指兴起。[44]爽籁:参差不齐的排箫。[45]遏(è):阻止。[46]“睢(sui)园”二句:谓宾客皆能饮酒。[47]“邺水”二句:谓宾客皆善赋诗。[48]四美:指良辰,美景、赏心(欢快之情)、乐事(快乐之事)。具:齐备。[49]二难:谓贤主人、佳宾客难得。并:皆有。[50]穷:极。睇眄(dìmiǎn):纵观。[51]极:尽。娱游,娱乐游玩。[52]迥(jiǎng):远。[53]盈虚:指盛衰、成败等。数:定数。[54]关山:关隘山川。[55]悲:悲悯,同情。失路:喻不得志。[56]萍水:喻偶然相遇。[57]怀:想念。帝阍(hūm):帝居。阍,守门者,此指宫门。[58]时运:时机命运。不齐:不好,不顶用。[59]命途:生命之路,前途。舛(chuǎn):逆,乖违。[60]李广难封:言飞黄腾达,极其艰难。李广,西汉名将,抗击匈奴屡立战功而至死未得封侯。[61]屈:委屈。贾谊:西汉人,有高才而不得重用,被排挤出为长沙王太傅。[62]窜:放逐,此谓被迫出走。[63]明时:政治清明之时。[64]安贫:安于贫贱的处境。[65]达人:旷达的人。知命:能顺天命。[66]益:更加。[67]宁:岂,难道。白首:老年。[68]穷:境况困厄,不得志。[69]青云之志:超凡的志向。[70]“酌贪泉”句:饮贪泉水而心境仍然清明。[71]“处涸辙”句:处于极端困厄中仍能乐观。涸辙:水已干涸的车辙,喻困境。[72]“北海”二句:谓北海虽远,乘风能到。赊:远。扶摇:旋风,喻时机。[73]“东隅”二句:谓旧日时光虽已过去,将来仍有希望。[74]“阮籍”二句:谓不当为失意而悲伤。阮籍:晋诗人,竹林七贤之一,字嗣宗。[75]三尺微命:绅(衣带)长三尺,官品卑微。三尺,指衣带下垂之长度。微命,周代任官自一命至九命,一命最低微。[76]一介:一个,谦词。[77]“有怀”二句:谓羡慕宗悫之壮志,有投笔从戌之心。[78]“他日”二句:谓将要到自己父亲那里聆听教诲。[79]捧袂(mèi):抬起衣袖,表示谒见时之恭谨。[80]喜托龙门:渭以受到接待为荣幸。[81]胜地:名胜之地,此指洪州。不常:不能常游。[82]盛筵:盛大的宴会。[83]梓(zǐ)泽:在今河南洛阳北,晋石崇之金谷园在此。丘墟:荒地。[84]“登高”二句:谓至于赋诗,此乃在座诸公之事。赋:作诗。[85]敢竭鄙诚:写出鄙陋之心意。敢,大胆地,谦辞。[86]疏:陈述。短引:小序。[87]“一言”二句:谓写成四韵八句诗一首。一言:一说。均赋:请都写诗。

【译文】

南昌,是过去豫章郡的治所;洪州,是当今都督府的所在。天星分野,对应着翼宿轸宿;地势形胜,连接着衡山庐山。三江为衣襟,五湖为衣带;控制着荆楚,接连着闽越。这里物有光华,天产珍宝,龙泉太阿,剑气直射牛斗二宿之区域;人多俊杰,地凝灵秀,高士徐雅,才德能使陈蕃为他设下坐榻。雄伟州城,在雾霭中隐现;俊秀人才,像众星之飞驰。楼台城壕,正处于荆楚与扬州接壤;宾客主人,囊括了东南地区的俊材。都督阎公的崇高声望,仪仗远临德;宇文新州的美德风范,车驾在此暂停。正逢十天休假,胜友如云;迎接千里来宾,高朋满座。孟学士是文坛宗匠,文章龙翔凤舞;王将军的武库里,藏有紫电清霜。家父远任县令,我因省亲而路过宝地;在下无知少年,却荣幸地躬逢盛会。

时当九月,节值深秋。积涝退尽,寒潭清冽;烟霭凝聚,暮山绛紫。整治车马,驰骋于大道;寻访美景,踯躅于高丘。身临帝子的长洲,得见仙人之故居。此地啊,楼阁高耸,仰看层叠的峰峦,苍翠一片,直插重霄;楼阁凌空,俯视流动的彩饰丹漆,向下不见地面。鹤立水汀,凫栖小洲,极尽岛屿纡曲回环之致;桂作殿堂,兰建宫室,列出冈峦高低起伏之势。

推开精致的阁门,俯看雕饰的屋脊:山岭平原,尽收眼底:河流湖泽,瞩目惊心。里巷房舍,遍布城郊,都是钟鸣鼎食的人家;舟楫船舰,停满渡口,都是刻有青雀黄龙图案的大船。彩虹消散,雨过天青;日光明彻,天空开朗。晚霞飘浮,孤鶩上翔,仿佛在一起飞行:秋水清澈,长天明净,相映成水天一色。傍晚渔船传出歌声,音响直到鄱阳湖岸边;南飞群雁惊感天寒,一路飞鸣回荡于衡阳水滨。

放声长吟,登高俯视而畅快;豪情雅兴,迅速翻腾而兴起。萧声吹起,清风徐来;歌声缭绕,白云停飞。今日盛会,好比梁王睢园绿竹之会,酒量豪情,气势超过了陶彭泽;今日赋诗,好比曹植邺水朱华之作,文采诗才,光辉照映于谢临川。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件俱备;贤明主人,美好嘉宾,二难齐臻。放眼纵观,长天胜景历历在目,尽情娱游,休闲逸兴丝丝入扣。天高地远,觉得天地四方、往古来今之无有穷尽;兴尽悲来,知道事物变化、盛衰成败的自有定数。西望长安,如在日下而遥远;东指吴郡,若在云间而缥缈。地势尽于南方,南海深广;天柱耸于北方,北极迢遥。行路艰难,关山难以逾越,有谁同情失意之人?聚散无定,萍水偶然相逢,都是飘泊他乡之客。一心思念朝廷而不能够觐见,渴望奉召宣室却不知在哪年!

唉!时运是那样的不好,前途是那么的坎坷。像冯唐年华老大而不得高官,李广军功显赫而难封列侯。委屈贾谊任职于长沙,并非没有圣明君主;逼迫粱鸿逃窜到海边,难道缺少清明时政?所可依仗的,有修养的君子能安处于困厄的境地,通事理的人士能知道自己的命运。年纪老了应当越发壮健,怎么能在白头时改变心志:境遇困厄应当更加坚定,不可丧失其凌云壮志。操守坚定的君子,虽然喝了贪泉之水而仍旧保持廉洁;正在涸辙中的鲋鱼,虽然处于极其艰难之境而依然心情乐观。北海虽远,凭借大风还可以达到;早年已逝,指望将来尚可望有成。空有像性行高洁的孟尝那样的报国之心;岂能学像不拘礼法的阮籍那样的穷途之哭?

我王勃不过是三尺绅带的一命卑官,无足轻重的一介书生。相等终军的弱冠之年而报国无门,羡慕宗悫的长风之志而有投笔从戎之心。现在我宁愿舍去一生功名利禄,跋涉万里长途去省视父亲。我不是如同谢玄那样的美好子弟,却幸而接触孟氏所追求的芳邻嘉宾。过些日子将到父亲身边聆听教诲,今朝拜见阎公荣幸如登龙门。没遇到杨得意那样的荐举之人,只能抚凌云之赋而空自怜惜;既然有钟子期那样的知音之士,奏出了流水之曲而有何羞惭?

唉!洪州名胜之地,不能常游,今日盛大筵席,难以再聚;兰亭雅集,已成过去,金谷名园,已为废墟。在此次盛会上,临别赠言,侥幸蒙受阎公之恩;登高赋诗,希望借重诸公之才。请允许我冒昧地倾吐心意,恭敬地陈述短序。一说大家都请赋诗,四韵八句也就写成: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与韩荆州书

李白

【导读】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是盛唐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有“诗仙”之称,他的文章也独具一格,清新峻拔,流畅自如。今存《李太白集》。

李白二十五岁时出蜀到各地漫游,行迹近半个中国。本文是他在漫游荆襄时写给荆州长史韩朝宗的一封请求引荐的信。信中赞誉了韩朝宗的举贤任能,并表白了自己的才智和雄心,希望韩朝宗能帮助自己。这虽是一封恳求他人的信,却写得不卑不亢,还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通篇音节铿锵,顿挫跌宕,笔力豪迈,言辞绚丽,用典自如。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1]:“生不用封万户侯[2],但愿一识韩荆州[3]。”何令人之景慕[4],一至于此[5]!岂不以有周公之风[6],躬吐握之事[7],使海内豪俊[8],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9],则身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10],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11]。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12],流落楚汉[13]。十五好剑术[14],遍干诸侯[15];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16],而心雄万夫[17]。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18]。此畴曩心迹[19],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20],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21],学究天人[22]。幸愿开张心颜[23],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24],纵之以清谈[25],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26],人物之权衡[27],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28],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29]!

昔王子师为豫州[30],未下车[31],即辟荀慈明[32];既下车,又辟孔文举[33]。山涛作冀州[34],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荐严协律[35],入为秘书郎[36];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37],忠义奋发。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之腹中[39],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40]。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41]。

且人非尧舜[42],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43],安能自矜[44]至于制作[45],积成卷轴[46],则欲尘秽视听[47],恐雕虫小技[48],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49],请给纸笔,兼之书人[50]。然后退扫闲轩[51],缮写呈上[52]。庶青萍、结绿[53],长价于薛、卞之门[54]。幸推下流[55],大开奖饰[56]。唯君侯图之[57]!

【注释】

[1]白:李白自称。古人写信,自称其名以示恭敬。谈士:谈论世事的士人。[2]万户侯:汉代制度,诸侯食邑,大者万户。此取其官高爵显之意。[3]韩荆州:韩朝宗。[4]景慕:景仰爱慕。[5]一:竟然。[6]周公:周文王之子姬旦,辅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封于鲁。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7]躬:亲自。吐握:吐哺握发的缩略语。喻礼贤下土,或为招揽人才而操心。[8]豪俊:有才德的人。[9]登龙门:比喻得到有声望者的接见或援引。[10]龙蟠凤逸:比喻豪杰之士幽处待时,如龙之蛰伏深渊,一有时机,就像凤凰那样飞出去。[11]收名:获得美名。定价:确定评价。君侯:唐人对贵官的尊称。此指韩朝宗。[12]陇西:李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北),故称。布衣:平民,也指无官职的读书人。[13]楚汉:指古代楚国。汉水一带。当时李白正流浪于安陆、襄阳、江夏等处。[14]十五:指少年时期,不一定确指十五岁。剑术:击剑之术。[15]遍于:普通接触。干,原意为犯,引申为触及。渚侯:此指出镇地方的高官。下文的“卿相”,指在朝高官。[16]七尺:古时尺短,不满七尺是指一般的中等身材。[17]心雄万夫:心志比万夫都高。[18]王公大人:即上文的“诸侯”、“卿相”。许与:称许。气义:雄伟的志节和正义的精神。[19]畴(chóu)曩(nǎng):从前。心迹:抱负和事迹。[20]制作:此指制定典章的功业。侔(nón):等于,齐。神明:天神。[21]笔:文笔。造化:创造化育万物。[22]究:研究。天人:天道和人事的深微处。[23]幸愿:希望。开张:晨开。心颜:心胸颜面。[24]接:接待。之:指代李白自己。下句中同。高宴:盛大的宴席。[25]纵:纵任。清谈:本指玄谈,此指任情畅谈。[26]司命:星名,即文昌星,相传主管世间文运。[27]权衡:称量用具。权,秤锤。衡,秤杆。[28]盈尺之地:满一尺之地,言其小。[29]激昂青云:逞意气于青云之上。激昂,激厉奋发。[30]王子师:东汉王允,字子师。汉灵帝时任豫州刺史。[31]下车:指官吏到任。[32]辟:征召。荀慈明:名爽,被征召为州从事。[33]孔文举:孔融,亦被征召为州从事。[34]山涛:字巨源,西晋人,竹林七贤之一,曾任冀州刺史。[35]严协律:名不详。或以为指严武。协律:协律郎,掌音乐之官。[36]人:指入朝为官。秘书郎:秘书省的郎宫,掌图籍。[37]衔恩:感恩。抚躬:省察自己。[38]感激:心里感动。[39]推赤心于诸贤之腹中:渭以至诚对待贤人。[40]委身:把身命付托给。国士:国中才德至高之人。此指韩朝宗。[41]敢效微躯:愿意贡献微贱之身。[42]尧舜:皆上古帝王,此指圣人。[43]谟猷筹画:谋画打算。指政治上的才能。[44]安能自矜:怎能自夸。[45]制作:此指诗文创作。[46]卷轴:古代诗文写在长条纸上,一端有木轴,收藏时以木轴为中心卷起来,故称书册为卷轴。[47]尘秽视听:谓自己诗文不好,会玷污读者耳目。自谦之辞。尘,尘土。秽,杂草。此用作动词。[48]雕虫小技:微不足道的技能。此指赋诗作文。[49]刍(chú)荛(ráo):原意为割草、采薪者,引申为草野之民。此指自己的诗文,自谦不佳。[50]兼:加上。书人:抄写的人。[51]轩:小屋。[52]缮(shàn):誊抄。[53]庶:庶几。表希望。青萍、结绿:宝剑名和美玉名。李白以青萍、结绿比喻自己诗文,是自负十分可观。[54]长(zhǎng)价:增添身价。薛、卞:薛烛,春秋时越人,善识剑。卞和,春秋时楚人,善识玉。此以喻韩朝宗,颂扬他有知人之明。[55]幸推:希望推恩于。下流:指处于下位之人。[56]奖饰:称誉。[57]唯:助词,表希望语气。图:考虑。

【译文】

我李白听说天下一些谈论世事的士人聚集在一起谈到:“人生不必封为万户侯,只愿意结识一下韩荆州。”为什么使人们景仰爱慕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呢!岂不是有周公那样的风范,躬行吐哺握发之事,使海内豪杰俊秀之士都奔集到门下,一经接待,如登龙门,就声名大增,十倍于前。所以长才未展、蛰伏待时的贤士,都希望在君侯处获得美名,确定评价。希望君侯不因为自己富贵而对他们骄傲,也不因他们寒贱而轻忽他们,那么众多的宾客中就会有毛遂那样的奇才,假使我李白能有脱颖而出的机会,我就是那样的人啊。

我李白是陇西平民,流落在楚地汉水一带。幼年即爱好剑术,拜见了许多地方长官;三十岁而诗文有成就,晋谒了很多朝中显贵。虽然身高不满七尺,然而心志高超,过于万人。王公大人都赞许我有志节,讲道义。这是我过去的抱负和行事,怎么敢不尽情向您倾诉呢!

君侯的功业堪比神明,德行震动天地,文笔阐明自然化育之大道,学问穷究天道人事之精微。希望君侯推心相与,和颜接待,不因为我以长揖之礼晋见而拒绝我。如若能用盛大的宴席接待,听任我纵情畅谈,那么请以日写万言来测试我,我将手不停挥,倚马可待。如今天下文士都认为您是执掌诗文命运的星君,衡量人才高下的权威,一经您的品评,就是德才兼备之士。那您何必爱惜庭阶前区区一尺之地,使我不能扬眉吐气、气宇昂扬于青云之上呢!

从前王允任豫州刺史,尚未到任就征聘荀爽;到任之后,又任用孔融。山涛任冀州刺史,考察选拔了三十多人,其中有的人官至侍中、尚书,这都是前代人所称道赞美的。而君侯您也荐举过严协律,进入朝廷任秘书郎;还有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等人,有的由于才干名声而得到您的了解,有的因为操行清白而获得您的赏识。李白从旁看到他们感戴恩德,常常省察自己,以忠义奋发自勉。李白也因此而心里感动,了解君侯以至诚待人,对贤士推心置腹,故而不投靠别人,而愿意把自己身心命运付托给国中才德至高的人。倘使君侯有什么紧急艰难而要用我之处,我自当献身效命。

再说,人并不是尧舜那样的圣人,谁能十全十美呢?李白我在谋略策画方面,怎么能自夸呢?至于我的诗文创作,已经积累成卷轴,却想呈请君侯抽暇过目,就怕雕虫小技,不能受到大人的赏识。倘蒙垂青,愿意看看拙作,那么,请赏给纸笔,还有抄写的人。然后回去打扫安静的小屋,誊清呈上。希望青萍宝剑、结绿美玉,能够在薛烛、卞和的门下,增添身价。但愿君侯推恩于身处下位之人,大开嘉奖鼓励之门。还望君侯加以考虑。

春夜宴桃李园序

李白

【导读】

本文一作《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题《李太白集》中的一篇脍炙人口的抒情小品。文章记述了作者在春光明媚的月夜,与弟兄们聚会于桃李芬芳的名园的盛况。

全文仅一百多字,写了赏美景、序天伦、清言高论、饮酒赋诗,抒发了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豪情雅兴,也夹杂着人生若梦、及时行乐的思想。紧扣文题,句无虚设。

与前篇《与韩荆州书》合看,李白的文章基本上仍是骈体文,不过比起齐梁骈文来,显得风格清新,一洗浮靡,文字流畅,潇洒自然。

夫天地者[1],万物之逆旅[2];光阴者,百代之过客[3]。而浮生若梦[4],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5]!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6],大块假我以文章[7]。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8]。群季俊秀[9],皆为惠连[10];吾人咏歌,独惭康乐[11]。幽赏未已[12],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13],飞羽觞而醉月[14]。不有佳作,何伸雅怀[15]?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16]。

【注释】

[1]夫(fū):用在句首的助词,表示阐发议论的语气。[2]逆旅:旅舍。逆,迎,迎止宾客之意。[3]“光阴者”二句:极力形容光阴迅速流逝,有如匆匆过客,衬托人生的短暂。[4]浮生:飘浮无定的人生。[5]“古人秉烛”二句:意渭古人及时行乐,确有道理。[6]阳春:温暖的春天。烟景:艳丽的景色。[7]大块:大自然。[8]序:通“叙”。叙说。天伦:指父子、兄弟等亲属关系。[9]群季:诸弟。古人以伯仲叔季作为兄弟间的排行,因以季指代弟。[10]惠连: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幼而聪明,十岁能文,为族兄谢灵运所赏爱。此以谢惠连比喻诸从弟,夸奖他们有才。[11]康乐:指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故称。他以写作山水诗著名。此以谢灵运自比,又自愧不如,是谦辞。[12]幽赏:谓对幽美景色的欣赏。[13]琼筵:美好的筵席。琼,美玉。[14]飞:形容不断地举杯。羽觞:古时饮酒用的两边有耳的杯子。[15]伸:抒发。[16]金谷:西晋石崇筑园于金谷涧,其地在今河南洛阳西北,世称金谷园。

【译文】

天地是万物暂时歇息的旅馆,光阴是历代匆匆而去的过客。飘浮无定的人生,如同梦幻;欢会聚首的乐事,能有多少?古人点燃灯烛,彻夜游乐,确实有他的道理啊!

况且温暖和煦的春天用如烟美景召唤我们,充满美妙声色的大自然把审美素材提供给我们。我们相会于桃李花园,叙说着天伦乐事。诸位弟弟英俊挺秀,个个都有像谢惠连一样的才华;我们吟咏诗歌,唯独我感到惭愧,不能和谢灵运相比。对幽雅景色的欣赏情趣未了,高超议论却转入了玄远清妙。摆开盛筵,坐在花间;举杯如飞,醉于月下。如果没有好诗,怎能抒发高雅情怀?如果赋诗不成,就依照金谷园之例,罚酒三杯。吊古战场文

李华

【导读】

李华(约715—774),字遐叔,唐赵州赞皇(今属河北)人。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及第,天宝二年(743)又举博学宏词科。他曾弹劾杨国忠亲属,为权幸所嫉。安禄山叛军陷两京,逃避不及,被迫受伪职。安史乱平,贬杭州司户参军。自恨不能完节,遂摒居江南。李华以文名世,有《李遐叔文集》。

《吊古战场文》是李华的力作。本文通过对古战场的详细描绘,抒发了作者厌战、反战的思想感情。文章着重反对秦汉以来的开边战争,但却肯定了李牧破林胡、逐匈奴,以安定边疆的卫国战争。唐玄宗时,开边战争大举进行,给人民生命财产带来极大的损失。故本文名为吊古,实乃伤今,主要谴责了唐王朝穷兵黩武的政策。

本文兼有骈文讲究对仗和赋体“铺采体物”的特点,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而又没有隐晦权滞、繁冗累赘的缺点、语言明白流畅,音调和谐,读起来琅琅上口,不愧为传诵名篇。

浩浩乎!平沙无垠[1],夐不见人[2],河水萦带,群山纠纷[3]。黯兮惨悴[4],风悲日曛[5]。蓬断草枯[6],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7]。亭长告余曰[8]:“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9]。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10]?秦汉而还,多事四夷[11]。中州耗敦[12],无世无之。古称戎夏[13],不抗王师[14]。文教失宣[15],武臣用奇[16]。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17]。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18]。野竖旄旗[19],川回组练[20]。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21],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22],凛冽海隅[23]。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24],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25];以相剪屠。径截辎重[26],横攻士卒。都尉新降[27],将军覆没。尸踣巨港之岸[28],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29]!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30]。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浙。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31]。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32]。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33],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34],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35],万里朱殷[36]。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37]。

苍苍蒸民[38],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39],寝寐见[40]。布奠倾觞[41],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42]?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注释】

[1]垠(yín):边际,界限。[2]夐(xiòng):遥远。[3]纠纷:杂乱交错。[4]黯(àn):阴暗。惨悴:惨淡憔悴,形容景象萧条。[5]曛(xūm):昏黑。[6]蓬:草名,飞蓬。[7]铤(tǐng):快走的样子。[8]亭长:秦汉时十里一亭,置亭长,掌治安、诉讼等。此指地方小吏。[9]尝:曾经。三军:泛指军队。[10]腷(bì)臆(yì):亦作“幅忆”,烦闷。谁诉:向谁诉说。[11]四夷:四方边境的少数民族。[12]中州:中原。耗敦(dù):损耗败坏。[13]戎:泛指少数民族。夏:华夏。[14]王师:帝王的军队。[15]文教;文治教化。[16]用奇:用奇计。[17]王道:指以仁德服人的准则。迂阔:迂腐空疏。[18]期门:军营之门。[19]旄旗:泛指旗帜。[20]组练:组甲被练,两种士卒的衣甲。此借指军队。[21]析:劈开。[22]穷阴:指隆冬极寒之时。凝闭:指彤云凝聚密布。[23]海隅:指西北极寒之地。海,瀚海。[24]缯纩(zēngkuàng):此指冬衣。缯,丝织品的总称。纩,丝绵絮。[25]凭陵:倚仗,凭借。杀气:隆冬肃杀之气。[26]辎(zī)重:军用物资的总称。[27]都尉:指职位低于将军的武官。[28]踣(bó):跌倒。路:一本作“填”。[29]胜(shēng):能够承担。[30]蹙(cù):迫近。[31]幂(mì)幂:覆盖笼罩的样子。[32]殚(dān):尽。痡(pū):极度倦苦。[33]城:筑城。朔方:北方。一说,指今宁夏灵武一带。[34]穆穆:仪表美好,容止端庄恭敬,多用以形容天子。棣棣;仪态文雅安和。[35]荼(tú)毒:残害。[36]朱殷(yān):谓血赤黑色。[37]功不补患:犹言得不偿失。[38]苍苍:原谓草木繁盛,此取众多之意。蒸民:众民。蒸,通“燕”,众多。[39]悁(yuān):忧闷的样子。[40]寝寐:睡梦中。[41]布奠倾觞:把酒倒在地上祭奠死者。布,陈列。莫。祭祀。[42]精魂:灵魂。

【译文】

浩浩瀚瀚啊!平展展的沙漠,无边无际,极目远望,渺无一人。黄河的水像带子那样盘曲回绕,成群的山峰错杂耸立。阴暗的天,愁惨的地,北风悲号,日色昏黄。飞蓬断落,杂草枯萎,寒气凛冽,就像严霜的早晨。飞鸟在空中盘旋,不肯落下;野兽在地上奔窜,失散了同伴。当地的亭长对我说:“这是古战场呀,曾经覆没过多少军队。往往有鬼哭的声音,阴雨天就可以听见。”伤心啊!这是秦朝的战场,汉朝的战场?还是近代的战场呢?

我听说:战国时代齐国、魏国征发士卒去守卫边境,楚国、韩国招募兵丁去从事征战,战士们跋涉长途,奔走万里,日晒雨淋,年复一年,早晨,在沙漠里寻找水草放牧;夜晚,在结了冰的黄河上渡过。地是这样的辽阔,天是这样的高远,回家的路啊,又在哪里?性命早已交给了刀剑,胸中的愁闷又向谁诉说?秦汉以来,四方边境战事频繁,中原地区受到破坏,又是哪个朝代没有?古人说,戎狄和华夏,都不和帝王的大军对抗;到后来,文治教化不再宣扬,武将奇谋得以施展。奇兵突击不同于仁义之师,王道仁政成为迂腐空疏的说教,再没有人去实施。哎呀啊哎哟!

我想象:北风振动沙漠,胡兵乘机侵扰。主将傲慢轻敌,敌军到了营门才仓卒应战。原野里军旗竖起,平川上战士奔驰。军法如山,心惊胆战,将军威严至上,士兵微贱卑下。锋利的箭镞穿透骨头,飞扬的沙砾扑人颜面。敌我双方肉搏奋战,山川也震动得头晕目眩。喊杀的声音撕裂了江河,冲杀的气势崩裂了雷电。至于在严寒的隆冬,彤云凝集,滴水成冰,凛冽寒气直达西北边陲。积雪淹没了小腿,冰凌结上了胡须。猛禽只能在巢中休息,战马也冻得踟蹰不前。薄薄的绵衣,没有丝毫温暖,作战的人啊,手指冻掉,皮肤开裂。这严酷的冰雪风寒,是老天给强大的胡人的机会,凭借着肃杀之气,来对我们劫掠屠杀。直接袭击我们的军备,拦腰冲杀我们的部队。都尉刚刚投降,将军早已战死。尸体僵仆在大河两岸,鲜血淌满了长城窟穴。不论高低贵贱,同样都成为枯骨。哎啊!真是说不尽的凄惨!

鼓声微弱啊力气用尽,羽箭射完啊弓弦断绝,白刃相接啊宝刀断折,两军迫近啊生死立决!投降吧,从此终身陷于夷狄;战斗吧,尸骨就暴露在沙砾。鸟也没有声音啊山峰寂寂,长夜漫漫啊寒风凄凄。魂灵凝结啊天色沉沉,鬼神聚集啊阴云密密。目光惨淡啊草枯短,月色凄苦啊霜惨白。人世间触目伤心的情景,竞有像这样的吗?

我听说过:李牧统领赵国的士兵,大破林胡,开拓千里疆土,使匈奴望风而逃。汉朝倾尽天下之力,攻打匈奴,反而民穷财尽,国力衰弱。关键在于用人是否得当,岂在于兵力的多少呢?周朝驱逐猃狁,北到太原,在北方筑城之后,全军凯旋而还。祭祀宴饮,庆功授勋,和睦安适,端庄恭敬,这种气氛洋溢于君臣之间。秦朝修长城,建造关塞直到海边,残害百姓,血流万里。汉朝攻打匈奴,虽然得了阴山,但战死了无数将士,留下的尸骨枕藉原野,实在是功绩远远抵不上祸害。

天下众多的百姓,谁没有父母?从小牵着带着,抱着背着,就怕孩子长不大。谁没有兄弟?情谊如同手足。谁没有夫妻?相敬如同宾友。他们活着受到过什么恩惠?杀害他们,他们有什么过错?他们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家里没有人知晓。即或有人传来消息,也叫人将信将疑。忧愁苦闷,触目伤心,睡里梦里,似见亲人。摆酒遥祭,哭望天涯。天地为之悲怆,草木为之哀恸。哭吊祭奠不能让死者感知,他们的灵魂归依何处?大战之后,必有灾荒,苦难的人们,又将流离失所。哎呀哎哟!这是时势如此,还是命运不济?从古以来,就是如此。怎么办,怎么办?只有广行仁德,让四方各族都来为朝廷守卫疆土。

陋室铭

刘禹锡

【导读】

刘禹锡(772—842),宇梦得,唐洛阳(今属河南)人。他诗文兼长,有《刘宾客集》。

《陋室铭》相传是刘禹锡所作,在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即已流传(见宋释智圆《闲居编》,但智圆认为《陋室铭》不是刘禹锡所作)。此文见于《全唐文》,《文苑英华》、《唐文粹》等书却不选,刘禹锡的集子里也未见收录。但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二、卷四八都记载《陋室铭》,说是刘禹锡为和州刺史时所作,还刻了碑,柳公权书。

全文81字,通篇紧扣“陋室不陋”这一主旨。开头以山水陪衬陋室不陋;中间以室外景、室中人、室内事说明陋室不陋;再以诸葛庐,子云亭相比赞陋室不陋;最后引孔子的话作出权威的结论。文字简约。意味隽永。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1],惟吾德馨[2]。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3],往来无白丁[4]。可以调素琴[5],阅金经[6]。无丝竹之乱耳[7],无案牍之劳形[8]。南阳诸葛庐[9],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注释】

[1]斯:这。陋室:简陋狭小的居室。[2]惟:犹“以”,强调原因。德馨:德行馨香。[3]鸿儒:大儒,泛指博学之士。[4]白丁:平民,无功名者。此指无文化之人。[5]调(tiáo):协调,调和。此指和弦。素琴:不加雕饰的琴。[6]金经:泛指佛道经籍。[7]丝竹:泛指弦乐和管乐。此指音乐之声。乱耳:谓乐声扰人。[8]案牍:公事文书。此指办理公务。劳形:谓公务累身。[9]南阳诸葛庐:东汉末诸葛亮出山之前,隐居于草庐,躬耕于南阳。

【译文】

山不在于高,有仙人居处就会知名;水不在于深,有蛟龙潜藏就显威灵。这间简陋的居室,却有我德行芳馨。苔痕上庭阶,一片新绿;草色映帘栊,满室生青。到这里,谈谈笑笑的都是有学问的大儒,来来往往的决无没文化的白丁。可以随手抚弄朴素无华的琴,可以静心诵读金字书写的经。既没有繁弦促管来搅扰清静,也没有公事文书来烦心劳形。好比南阳诸葛庐,又像西蜀子云亭。正如孔子所说:“有什么简陋呢?”

阿房宫赋

杜牧

【导读】

杜牧(803852),字牧之,唐京兆万年(今陕西长安)人。他是晚唐著名诗人之一,与李商隐齐名,人称“小杜”,以别于杜甫。有《樊川集》。

这篇赋是杜牧成名之作,撰写时约二十三、四岁。前半篇铺陈阿房宫建筑之壮丽,宫女之姣美,珍宝之众多,大半出于想象;后半篇畅论秦朝以暴取民财终致覆亡,并反复阐明这个道理,以昭鉴诫。文章辞采华美,气势雄健,妙于用语,珠圆玉润,充满抑扬顿挫的音乐美,是唐人文赋中的佳作。

六王毕[1],四海一[2],蜀山兀[3],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4],隔离天日[5]。骊山北构而西折[6],直走咸阳。二川溶溶[7],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8],檐牙高啄[9];各抱地势[10],钩心斗角[11]。盘盘焉,囷囷焉[12],蜂房水涡[13],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14],不霁何虹[15]?高低冥迷[16],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17],辞楼下殿,辇来于秦[18]。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19];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20],弃脂水也[21];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22];缦立远视[23],而望幸焉[24]。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25]。一旦不能有[26],输来其间[27]。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28],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29],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30],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31],多于南亩之农夫[32];架梁之椽[33],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34],多于在庾之粟粒[35];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36];管弦呕哑[37],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38],日益骄固[39]。戍卒叫[40],函谷举[41];楚人一炬,可怜焦土[42]。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43],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44],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45],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46]。

【注释】

[1]六王:指战国时期韩、魏、赵、燕、齐、楚六国国君。[2]四海:指天下、全中国。一:统一。[3]蜀山:泛指今四川一带的山。兀:高而上平,此形容山已光秃。[4]覆压:掩盖。[5]隔离天曰:遮蔽了天日,形容宫殿楼阁之高大。[6]北构:(从骊山)北边建筑起。[7]二川:渭水和樊川。溶溶:河水流动的样子。[8]廊腰:高大建筑物之间连接的回廊,犹人之腰,故称。缦:宽缓。回:曲折。[9]檐牙:屋檐的尖角。高啄:如鸟嘴向空中啄物。[10]抱地势:就其地势高下的意思。[11]钩心斗角:谓廊腰互相连接,纡曲如钩;檐牙彼此相向,像螭龙斗角,形容宫殿的错综精密。[12]囷(jūm)囷:屈曲的样子。[13]蜂房水涡:谓楼阁如蜂房,如水涡。[14]复道:空中架木筑成的走道。[15]霁:雨过天晴。虹:此比喻复道。[16]冥迷:迷惑,辨不清。[17]王子皇孙:指六国国君的子女。[18]辇(niǎn):帝王、皇后坐的车。此处用作动词,乘车。[19]妆镜:梳妆用的镜子。[20]涨腻:谓增添一层油腻。[21]脂水:指含有胭脂香粉的洗脸水。[22]尽态极妍:谓极尽姿态之娇美。[23]缦立:长时间站立。[24]幸:封建时代,皇帝到某处称幸,妃嫔为皇帝所宠爱也叫幸。此处兼含两种意思。[25]倚叠:堆积。[26]有:保有,保持。[27]输:运输。[28]逦迤(lǐyí):旁行连绵的样子,此处谓不止一处。[29]纷奢:繁华奢侈。[30]锱(Zī)铢:比喻细微之量。古代以十粒黍的重量为铢,六铢为一锱。[31]负栋:承载屋栋。[32]南亩:泛指田亩。[33]架梁:架搁梁木。椽(chuán):放在梁上支架屋面和瓦片的木条。[34]磷磷:本谓水中有石头突出,此形容砖木结构建筑物上突的钉头很多。[35]庾:粮仓。[36]九土:九州,指广大国土。[37]管弦:泛指乐器。呕哑:乐声。[38]独夫:指秦始皇。含贬义,谓暴虐之君,众叛亲离。[39]骄固:骄傲顽固。[40]戍卒:戍守边疆的士卒。此指陈胜、吴广。叫:呼喊。《史记·陈涉世家》:“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人,狐呜呼曰:‘大楚兴,陈胜王。”此处用“叫”形象地写出起义之声势。[41]函谷:函谷关。举:拔,此处谓攻占。[42]“楚人一炬”二句:谓项羽一把大火,可怜阿房宫化为一片焦土。楚人:指项羽,因他是楚将项燕的后代。公元前206年,项羽人咸阳,焚秦宫殿,大火三月不灭。[43]族:灭族,杀死全族人。此处指消灭。[44]递三世可至万世:《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称帝时说:“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秦始皇死,子胡亥立,称二世,秦至二世而灭亡。[45]鉴之:借鉴,引以为戒。[46]后人而复哀后人:前一“后人”指“更后的人”,后一个“后人”是上文所说的“后人”。

【译文】

六国消灭,天下统一;蜀山光秃,阿房造出。阿房宫啊,掩盖了三百多里地,高耸的楼阁,遮天蔽日。从骊山北边建起,延伸向西转,折,直奔京都咸阳。渭水、樊川,水波荡漾,流入宫墙。五步一幢楼,十步一座阁。连接楼阁的走廊,曲折回环;伸向青天的檐牙,像鸟嘴高啄。各趁地势,连绵起伏,纡曲如钩,如龙斗角。盘结屈曲,密如蜂房,转如漩涡,高高耸立着,不知几千万个院落。人们惊讶:没有风起云涌哪来的龙?原来是长长的桥横卧水上;没有雨过新睛哪来的虹?原来是高高的复道横贯空中。高高低低,迷迷糊糊,叫人辨不清西还是东。台上歌声嘹亮,洋溢着温暖的气息,简直是春意融融;殿中舞袖飘拂,带来了凄清的寒意,似乎是雨雨风风。一天之内,一宫之中,气;候竟如此不同。

六国的妃嫔宫人,王子皇孙,离开自家的楼阁殿庭,坐上车子。被送入秦,朝朝暮暮,献歌奏琴,成为秦国的宫人。明星亮晶晶,是她们打开了梳妆镜;绿云浮朵朵,是她们在清晨梳髻理云鬓;渭水上平添一层油腻,是她们倾倒的脂粉水;空气中弥漫轻烟香雾,是她们燃烧花椒和芳兰。一阵雷声,令人一惊,是宫车驰过;辘辘车声。越听越远,不知前往何处。肌肤姿容,修饰得艳丽娇妍,久久地站着,远远地望着,盼望得到宠幸,有人从未见过皇帝,整整空等了三十六年!燕国、赵国收藏的财宝,韩国、魏国经营的珠玉,齐国、楚国搜罗的奇珍,是他们经历了多少年代,剽窃掠夺,取自人民,聚敛堆积,藏在宫廷。一旦国灭家亡,不能继续占有,通通运进了阿房。在这里,鼎被视同铁锅,玉被看作石子,金子如同土块,珍珠就像沙子。这里那里,丢弃得到处都是,秦国人看了,根本不当一回事。

可叹啊!一个人的心,也就是千万人的心。秦国人喜爱阔气奢华,老百姓也顾念自己的家。为什么搜刮百姓,锱铢必较,丝毫不放,而挥霍财物又如同泥沙?造起这样的宫殿,承载大梁的柱子,多于田野的农夫;架在梁上的椽子,多于织机上的织妇;建筑物上的一只只钉头,多于粮仓里的米粟;参差交错的一层层瓦缝,多于衣服的丝缕;纵横连接的栏槛,多于九州的城郭;管弦音乐的声音,多于市民的言语。这使天下的人们,嘴里不敢说,心里却怨怒!而那孤家寡人的心,竞一天比一天骄傲顽固。戍守边疆的士兵登高一呼,函谷关就此守不住。楚国人进咸阳,放了一把火,可惜华丽的宫殿就成了一片焦土。

哎呀!灭亡六国的是六国自己,而不是秦人;灭亡秦朝的是秦朝自己,而不是天下人。唉!假使六国各自爱自己的人民,就足以抗拒秦人。如果秦国又能爱六国的人民,那就可以传到三世,甚至可以传到万世而为秦君,还有谁能消灭秦国呢?秦人来不及为自己的灭亡自我哀叹,只好让后世的人为他们哀叹;后世的人如果仅仅哀叹而不去吸取教训,引为鉴诫,那么又只好让更后的人去哀叹那些后世人了。

原道

韩愈

【导读】

韩愈(768—824),字退之,唐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南)人。郡望昌黎,称“韩昌黎”。他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后世被列为古文“唐宋八大家”之首,有《韩昌黎文集》。

“原道”,即探求道之本。韩愈认定道的本原是儒家的“仁义道德”,他以继承道统、恢复儒道为己任,排斥佛教,抨击藩镇割据,要求加强君主集权,以挽救当时日益加深的社会危机。

文章结构严谨,气势磅礴,波澜起伏,大开大合,论述有立有破,句式错综复杂,表现出韩文雄健宏伟、浑浩流转的艺术特色。

博爱之谓仁[1],行而宜之之谓义[2],由是而之焉之谓道[3],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4]。仁与义为定名[5],道与德为虚位[6]。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7],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8],孑孑为义[9],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10],黄老于汉[11],佛于晋、魏、梁、隋之间[12]。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13];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人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14];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15]。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16],而资焉之家六[17]。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天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18];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19];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20],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21]。”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易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易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22],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23]。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24]。”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25]?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26]。是故以之为己[27],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28],死则尽其常[29];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30]。人其人[31],火其书[32],庐其居[33],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释】

[1]仁:儒家孔子思想的理论核心。最初含义是指人与人的一种亲善关系。[2]义:指正路。宜:适合。行而宜之,做起来与当时环境相适应。[3]道:道路。[4]德:事物言其所得,即指事物的特性,引申为人的行为规范。孔子思想强调德为天赋。以上开头四句就用阐述内容的办法来说明“仁、义、道、德”。[5]定名:确定的名称。谓仁义的内容是确定的,只能是好的,不能是坏的。[6]虚位:空虚的位子。谓道德的内容是不确定的,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7]老子:姓李名耳,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人。小:小看,轻视。[8]煦煦:和好貌。[9]孑(jié)孑:细小貌。这一段先揭示儒家仁义道德的涵义,又从辩老子的道德发起议论。[10]火:用火烧。此指秦始皇焚书。[11]黄老:指汉初的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同尊为道家始祖。[12]佛:指佛教。这里谓佛教流行。[13]杨:杨朱,战国时思想家,主张“重己”、“贵生”,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墨:墨翟,战国时思想家,主张“兼爱”“非攻”。儒家把杨朱、墨翟的学说视为异端。[14]“古之为民者四”二句;为民者四,指士、农、工、商;为民者六,士、农、工、商再加僧、道。[15]“古之教者处其一”二句:一,指士,实即儒生;三,指儒、释、道。[16]贾(gǔ):商人。[17]资焉:取资于此。这一段感慨佛、道之为害儒家,又使民穷且盗。[18]湮(yān)郁:心中积闷。[19]符:符节。玺:印信。权衡:称物体重量的衡器。[20]而:汝,你。下两句中“而”同。[21]清净寂灭:佛教语。清净,指脱离一切恶行、烦恼和污垢。[22]天常:天伦。指儒家提倡的君臣、父子等伦理关系。[23]中国之:以之为中国。中国,指中原地区。[24]“《诗涛》曰”三句:引文见《诗·鲁颂·闯宫》。谓抗击戎狄,惩罚荆舒。戌狄:占代泛指西部少数民族。膺:攻击。荆:楚;舒:古代南方小国;荆舒:泛指古代南部少数民族。[25]几何:相当于“几乎”。胥:都。这一段先攻击道家,再攻击佛教,并正面提出了儒家关于修仁义以治天下的主张。[26]“博爱之谓仁”至“其为教易行也”:这一节重申前文,阐明先王之教的内容,强凋儒家的正统地位。

[27]以之为己:用先王之教对待自己。下文“以之为人”,即对待别人;“为心”,即以先王之教作为心中理想。[28]得其情:合乎情理。[29]尽其常:谓按照伦常以礼丧葬。[30]“不塞不流”两句:谓佛、道之说不堵塞、不制止,儒家之道(先王之教)就不能流传、不能推行。[31]人其人:谓使僧道还俗为民。上一“人”字,当为“民”字,作动词用,使为民。下一“人”字,指僧道其人。[32]火:烧。书:指佛、道之书。[33]庐其居:谓把佛寺道观改为民居。

【译文】

博爱一切人,这叫做仁;履行仁道而合宜的,这叫做义;由此而前进,叫做道;自身具有的不求于外界,叫做德。仁和义是意义确定的名词,道和德是意义不确定的位子。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吉德和凶德。老子小看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他的见识小。一个人,坐在井里看天,说天很小,这并不是天小。那老子把和悦慈惠当作仁,把琐细微小当作义,那么他小看仁义是很自然的事。他所说的道,是把他的道当作道,并非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的德当作德,并非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和仁义相结合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云云,是丢开了仁义说的,只是他个人的说法。

周道衰落,孔子逝世,儒家诗书被焚于秦代,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流行于晋、魏、梁、隋各代。那时候,谈起道德仁义的,不归入杨朱一派,就归入墨翟一派;不归入老子的道家,就归入佛教。归入那一家,必然离开这一家。归入那一家,就尊崇那家为主;离开那一家,就轻蔑那家为奴;归入那一家,就附和那一家;离开那一家,就污蔑那一家。唉!后世的人想要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究竟从谁那里听得到呢?学习老子道家的人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学佛的人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学习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那些话,乐于听从那些荒诞之说而小看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也曾经向他们学习过”云云。不但口头说,还写在他们的书上。唉!后世的人虽然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可是从谁那里求得真知呢?太过分了,人们的喜好怪诞的心理!他们不去探求事情的开端,也不问讯事情的结果,惟有怪论才是爱听的。古代,作为民众,只有四类,当今呢,民众有六类;古代,负有教民任务的,只有一类,当今呢,教民的有三类。务农的只有一家,而食用粮食的有六家;做工的只有一家,而使用器皿的有六家;经商的只有一家,而取资于此的有六家。这种情况,又怎么能使民众不穷困不偷盗呢!

古时候,人们遭受的灾害太多了。有圣人出现,才教给民众以相生相养的生活方式。圣人做他们的君主,当他们的师长,驱赶那些蛇虫禽兽,把民众安顿在中原地区。天气冷了,教他们做衣裳,肚子饿了,教他们煮食物;巢居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穴居在土窟里容易得病,就教他们营造房屋;教他做工来丰富生活用具,教他们经商来互通有无;发明医药来救治那短命夭死的人,规定丧葬祭祀的办法来增长人与人之间的恩情,制定礼节来分清尊卑先后的秩序,创设音乐来宣泄人们心中的郁闷;实施政令来督率那怠惰懒散的人,建立刑法来铲除那强悍不驯之徒。人们互相欺诈,就制作出符节、玺印、斗斛、秤尺等作为凭信;人们互相争夺,就设置城郭、盔甲、兵器来守卫。祸害将至,早作准备;忧患将生,及早预防。现在道家那些人说:“圣人不死,大盗贼就不会止息;毁掉了升斗,折断了秤杆,人们就不会争夺。”唉!说这种话的人,都不过是不加思考而说说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已灭亡了。为什么呢?人类没有羽毛鳞甲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坚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呀。

因此,君主,是发布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主的命令并实施于民众的;民众,是生产粮食丝麻,制造器皿,交流货物钱财,来供奉居于上位的君臣的。君主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为君的权力;臣子不执行君主的命令并实施于民众,就丢掉了臣子的职责;民众不生产粮食丝麻,不制作器皿,不交流财货来供奉居于上位的君臣的,就要受到惩处。现今佛教却宣扬他们的法,说“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抛弃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那种相生相养的办法,去追求那清静寂灭的彼岸境界”。哎哟!他们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后,才不为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也不幸而不出生在三代之前,没有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诲和纠正。

称为帝和称为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是他们作为圣人是一样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裘,渴了要饮水,饿了要吃饭,事情虽然不同,但作为人类发展所获得的智慧是一样的。现今道家的人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时代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如同责怪冬天穿皮裘的人说:“为什么不过穿葛衣那样简易的生活呢?”责怪饿了进食的人说:“为什么不过光喝水那样简易的生活呢?”传记里说:“古代那些想要发扬光辉的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先治理好国家;要治理好国家的,一定先整顿好家庭;要整顿好家庭的,一定先修养自身;要修养自身的,一定先端正自己的心思;要端正心思的,一定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如此看来,古人所说正心和诚意,都是将要有所作为的。现在那些修养心性而把天下国家当作身外之物的人。他们灭绝天伦,做儿子的不把父亲当父亲,做臣子的不把君主当君主。做民众的不去从事他们该做的事。从前孔子修《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法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接受中原礼法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原的国家。儒家经书里说:“夷狄的有君主,还不如中原的没有君主。”《诗经》里说:“夷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现在,却把夷狄的礼法,放到先王政教之上,那就几乎都要沦落为夷狄了。

我所说的先王政教,是什么呢?博爱一切人就叫仁,履行仁道而合宜就叫义,由此而前进就叫道,自身具有而不求于外界就叫德。讲仁义道德的文字是《诗经》、《尚书》、《易经》、《春秋》,体现仁义道德的法制是礼仪、音乐、刑法、政教,民众是士、农、工、商,位置秩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衣服是麻丝,住处是房屋,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作为道理,简单明了;作为教令,简便易行。因此,用以对待自己,就和顺而吉祥;用以对待民众,就博爱而公正;用以修心,就祥和而平静;用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地方是不适宜的。因而人活着就会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人死了就能得到按照礼法的安排;祭天就会有大神降临,祭祖就会使祖先享用。有人问:“这种道,是什么道呢?”我说:“这就是我所说的道,而不是前面说的道家和佛家的道。”这个道,唐尧把它传给虞舜。虞舜传给夏禹,夏禹传给商汤。商汤传给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周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盂轲;盂轲死后,这个道就没有传人。苟子、扬雄,从中选取了一些而选得不精到,论述过一些也说得不详备。从周公往上,继承道统的都是在上为君的,所以儒道能够推行;从周公向下,传道的是在下为臣的,所以学说得以长久流传。如此说来,怎么办才能行呢?我认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让那些僧道还俗为民,把佛经、道书烧掉,把佛寺、道观改为民居,阐明先王之道来教导民众,让鳏夫、寡妇、孤儿、孤老和有残疾的人,都有所养,过安定的生活,这样,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原毁

【导读】

《原毁》,探求毁谤的本源。作者以儒家的道德观念为依据,从待己和待人两方面立论,以古今作比较,分析揭示了毁谤产生的根源在于懒惰和嫉妒。又用形象化的语言来揭出当时只许说人坏、不准说人好的恶习,形成了“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坏风气。文章多用排比句,层层推进,结构严整。

中唐以后,科举入仕的新进之士常常遭受当权者的压抑,韩愈本人曾几次被毁谤而贬职。他写这篇文章,有泄愤懑、同情被毁受压者的作用,文末又希望当权者加以注意,使国家得以治理。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1],其待人也轻以约[2]。重以周,故不怠[3];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4],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5]。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6],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7]。”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8],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9]。”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10]。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11]。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12],其待已也廉[13]。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14]!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15]。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16]。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17],为是者有本有原[18],怠与忌之谓也[19]。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20],必其人之与也[21];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22]。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23],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24],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25],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注释】

[1]责己:要求自己。重:严格。周:全面。[2]轻:宽容。约:简要。[3]怠:怠惰。[4]所以:指情由,原因。[5]才:才干。艺:技能。[6]是人:此处指占之君子。[7]病:过错,缺点。[8]其:他。此处指古之君子。[9]艺人:有技能的人。[10]即:接触。新:指现在的状况、表现。旧:指过去。[11]恐恐然:谨慎小心的样子。[12]详:详备,全面。[13]廉:少。此处意思为不严格。[14]已廉:太少。已,太。下文“责于人者已详”同。[15]图:考虑。[16]闻(旧读wèn):名声。[17]虽然:虽说如此。[18]原:“源”的本字,根源。[19]怠与忌:怠,懈怠,指对自己;忌,妒忌,指对别人。[20]应(yìng):应和,呼应。[21]与:党与,相结交的人。[22]畏:指畏惧他的人。[23]说(yuè):同“悦”,喜欢,高兴。下句“说”字同此。[24]光:昭著,显著。[25]有作:有所作为。于上者:居于上位的人。此指执政者。

【译文】

古代的君子,他要求自己,严格而全面,对待别人呢,宽容而简约。严格而全面,所以不敢怠惰;宽容而简约,所以人们乐于做好人好事。听说古代有个人叫舜,他的为人,是个仁义之人。探求舜之所以成为仁义之人的原由,就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竟不能这样!”早上晚上都在思考,改掉那些不如舜的地方,发扬那些像舜一样的地方。又听说古代有个人叫周公,他的为人,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探究周公之所以成为多才多艺的人的原由,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竟不能这样!”早上晚上都在思考,改掉那些不如周公的地方,发扬那些像周公一样的地方。舜是大圣人,后代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周公也是大圣人,后代也没有及得上他的。这些古代的君子说:“及不上舜,及不上周公,是我的过错。”这不就是要求自己严格而全面吗?他们对待别人,说:“那个人啊,能够有这么点,这就足以做个良好的人了;能够长于这些方面,这也足以算个有才能的人了。”肯定人家某一方面,不去苛求第二方面;论人家现在的表现,不去计较人家的过去。谨慎待人,惟恐人家得不到做好人好事的益处。一件好事,容易做到;一种技艺,也容易学到,他们对别人,却说:“能够有这些,这就够了。”又说:“能够长于这一方面,也就够了。”这不是要求对待别人宽容而简约吗?

现今的君子可不一样啦。他们对待别人求全责备,而要求自己却很少。求全责备,所以人家难以做好事;要求很少,所以自已获得进步也少。自己并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却说:“我有这优点,这也足够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才能,却说:“我有这能耐,这也足够了。”表现于外是欺骗别人,反省于内是欺骗良心,还没有些微的收获就停止不前,这不是对待自己要求太少太低了吗?他们要求别人,说:“那个人虽然能做这个,但他的为人不值得赞美;那个人虽然擅长这些,但是他的才用不值得称道。”他们是举出人家一点欠缺而不计算别的十点长处,追究人家的过去而不考虑人家当前的新的成就。他们惶惶不安,惟恐人家有好名声。这岂不是对别人求全责备吗?这就叫不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却用圣人的标准去希望别人,我看不出他们是在尊重自己啊!

虽说如此,做出这些行为来是有其根源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懈怠和妒忌啊。懈怠的人自己不学习,而妒忌的人就怕人家学习。我曾经试验过,曾经对很多人说:“某人是优秀的,某人是优秀的。”那些应声附和的,一定是那个人的同伙;否则,就是他所疏远而没有什么相同的利害关系的;再不然,就是惧怕他的人。假如不是这样,强悍的人一定用言语来表示愤怒,懦弱的人一定在脸色上显露出不满。我又曾经对好多人说:“某人不是优秀的人,某人不是优秀的人。”那些不应声的,一定是那个人的同伙;否则,是他所疏远而没有什么相同的利害关系的;再不然,就是惧怕他的人。假如不是这样,强悍的人一定在言语中表示高兴,懦弱的人一定在脸色上显露出喜欢。因此,事业成功,毁谤随之而生;德望高了,坏话跟着就来。唉呀!读书人处于当前这种环境中,要想光大名声,履行道德,真是难啊!

想要有所作为的执政者,如能听取我的说法而牢记在心,那国家就差不多治理好了吧!

获麟解

韩愈

【导读】

麟是传说中的仁兽。本文托物寄意,曲折地表达了人才不被赏识和理解的感慨。作者认为麒麟之所以称为仁兽,是由于出现在圣人在位的时候;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出现,就会被称为不祥之兽了。

这篇短短的议论文是韩愈的议论文中富于文学意味的,在文中以麒麟自喻,曲折写出了自己怀才不遇、生不逢辰的苦闷。

麟之为灵,昭昭也[1],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2];其为形也不类[3],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4]。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糜、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5]。

虽然[6],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7]。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8]。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注释】

[1]昭昭:明明白白。[2]恒:常。[3]不类:不好归类。意即不像这样。又不像那样。[4]麋(mí):兽名,即驼鹿。[5]宜:应该,自然。[6]虽然:虽说如此。[7]果:果真,的确。[8]以:凭,根据。

【译文】

麒麟,作为一种灵物,是明明白白的,《诗经》里有歌咏,《春秋》里有记载,史传和百家之书里也屡屡提到它。即使是妇女和小孩,也都知道它是吉祥的。

然而麒麟这种动物,家里不豢养,世上不常见;它的形状难以归类,不像马、牛、狗、猪、豺、狼、麋、鹿那样。这样,即使有麒麟,也不可能知道它是麒麟了。有角的,我知道它是牛,颈上有长毛的,我知道它是马,狗、猪、豺、狼、麋、鹿,我知道它们是狗、猪、豺、狼、麋、鹿,只有蜞麟啊,不可能知道。不知道,不认识,那么人们说它是不祥之物,也是应当的。

虽说如此,但是麒麟的出现,一定有圣人在位掌权,麒麟是为圣人而出现的啊。圣人,一定知道麒麟,识得麒麟。麒麟的确不是不祥之物啊。

再说,麒麟之所以为麒麟,是凭它的德性而不是根据它的外形。假使麒麟的出现,不能等到圣人在位的时候,那么,被人们认为是不祥之物,也是应当的。杂说一

韩愈

【导读】

韩愈的《杂说》是一组杂感式的小品文,也可以说是古代的杂文。共四篇,这里选的是第一篇,又称《龙说》。

本文写龙云相依的关系,言云由龙嘘气而成,龙乘是气便能神妙莫测,变化无穷;龙造成云的灵异,但它也不能失去作为依凭的云,龙失云则毫无神异;云的有无全靠龙自己创造;真正的龙一定会有云跟从。全篇以云龙作喻,一说龙喻圣君,云喻贤臣;一说龙喻英雄,云喻时势;一说龙喻其身,云喻其文章,全文含蓄委婉,其真正用意始终没有明确点出。

龙嘘气成云[1],云固弗灵于龙也[2]。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3],薄日月[4],伏光景[5],感震电[6],神变化[7],水下土[8],汩陵谷[9],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10]。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11]。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12]?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注释】

[1]嘘气:吐气。[2]固:原来。[3]茫洋:辽阔无边际的样子。玄间:太空之间。玄,幽远。[4]薄(b6):迫近。[5]伏:使隐匿。光景:日光。[6]感:通“撼”。摇动。[7]神:使神奇。[8]水:浸润之意。下土:土地。[9]汩(gǔ):水流不止。[10]使为灵:使之为灵。“使”后省掉的“之”指代云。[11]神:显出的意思。[12]信:确实。

【译文】

龙吐气,变成云,云原来并不比龙灵异。然而,龙乘着这气变成的云,在那辽阔无际的太空之中到处游动,迫近日月,掩盖光辉,震撼雷电,神奇变化,浸润土地,流动于陵谷,这云也真是灵妙奇异的啦!

云,是龙能够使它变成灵异的。像龙那样的灵异,那就不是云所能够使它变成的。然而,龙得不到云,就无法显示出它的灵异了。失去其所依托凭藉的东西,是确确实实不可以的吗?怪哉!它所依托凭藉的,竟然是它自身制作出来的云。《易经》中说:“云从龙。”既然叫做龙,云当然跟随着它啦。

杂说四

韩愈

【导读】

本文是《杂说》的第四篇,后人也题为《马说》。文章围绕千里马的有无和伯乐的有无作论,层层深入。作者借千里马不遇伯乐来比喻才能之士怀才不遇,抨击在位掌权者的不识人才和摧残人才。写作年代不详。有人认为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当时韩愈曾三次上书给宰相,均未得用。可备一说。

这是历来传诵的佳作,文章虽短,却层层深入,笔锋犀利,设喻贴切,说理透辟。

世有伯乐[1],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2],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3],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4]。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5]。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6],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7],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8]。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注释】

[1]伯乐:孙阳,字伯乐,春秋时秦人,善相马。[2]千里马:指具有日行千里之能而尚未被发现的好马。[3]骈(pián)死:相比连而死。槽:盛饲料喂马的器具。枥:马厩。[4]一食:吃一顿。尽粟一石:吃完一石粟,极言好马食量大。

[5]食(sì)马者:饲养马的人。食:通“饲”,喂养。[6]才美:才具、长处。见:同“现”,呈现。[7]策:马鞭,此处用为动词,鞭策、驾驭的意思。不以其道:不按照道理。[8]鸣之:马呜叫。不能通其意:养马人不懂马呜叫的意思。

【译文】

世上有了伯乐,然后才会有千里马。能日行千里的马是常有的,然而伯乐却不是常有的。因此,即使有了名马,也只能辱没于养马的奴仆之手,最后是接连不断地死在马厩之中,永远不能以日行千里而著名。

那些马中能日行千里的,吃一顿往往要吃完一石粟。可是饲养的人,却不知道这马能日行千里而要吃那么多。这样的马,虽有日行千里的本领,但是吃不饱,力气不足,能力特长也就表现不出来,即使想求得与平常的马相等的地位都不可得,哪里还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那些饲养马的人,驾驭马时不能按照规律,喂养马又不尽其能力给足饲料,对马的哀鸣,又一点也不懂它的意思。他们还手执马鞭,居高临下地说什么“天下没有好马”。唉!是真的没有好马呢,还是确实不识好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