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柄短剑。那柄后来被誉为“中华第一剑”的玉柄铜芯铁剑。
正如虢季第一次所看到的,我有着精致的玉柄,散发着青蓝色光芒的剑身,那是铁,一种新的金属,在铁的里面,包裹着一个铜芯。
现在,我被安放在一个小巧的木架上,展览,供人观看。隔着厚厚的玻璃,他们只能看到我锈蚀的笨拙摸样,津津乐道我所记载的中国最早的冶铁史,却一点也不知道我曾经历过的失望和血腥。
午良锻造我的时候,天天哼着小曲,开心得像个孩子。他并不知道在他手里锻打的就是铁,他只是想送给梁姬夫人一柄剑,一柄女人使用的小巧玲珑的短剑。
每天干完活,午良就守着我,不停地锻打、钻孔、打磨,我在他的手里变得越来越精美,像一个将要出阁的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终于,在午良又一次端详着我的时候,我被国君虢季发现了。他毫不吝惜地把我扔在地上,疼,浑身上下都在疼。我知道,午良的心也在疼。
午良给我做了一个红漆的木匣,抱着我,要献给夫人。
寒冷的风雪中,我和他站在一起,听他高歌,看他难过。而那个他尊如女神的梁姬夫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也不让他跨进城门。我还看到,远处的那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午良。
我以为,一切都是因为梁姬夫人,却没想到,是因为我。
黄昏来临的时候,雪花依然在飘。虢季派人把午良带到密林之中,要他把我交出来,说我是一柄奇异的宝剑,要归于大王。
不!不……午良抱着我,大叫起来。
这虢国之中,有什么不是我的?何况一柄剑!虢季发怒了。
午良仍是不肯,虢季手一挥,两个武士冲过来,去午良手中抢。三个人乱作一团,撕扯中,午良手一松,木匣掉在地上,我从中滚落出来,跌进冰冷的雪地。
哈哈……哈哈哈……虢季从地上将我拾起来,仰天大笑:宝剑,这是一柄宝剑。
午良挣脱武士,想要从虢季手中把我夺回去。可是,晚了,太晚了。
虢季紧握着我的身体,将我尖利的头部向午良刺去。如果午良能够就此停住脚步,或者闪身躲开,我就不会这么血腥。可是不,午良想把我夺回去,他直冲过来。
我看到虢季眼中的愤怒和冷酷,看到午良眼中的悲凉和绝望,我不住地颤抖。
刹那的温热之后,我看到鲜红的血顺着我的身体流下来,流到地上,流到虢季的手上。我不寒而栗,心里不住地打着哆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是我,杀死了我的主人,将我从沙石中带出来的恩人。
看到午良倒下去,虢季撩起衣襟,把我身上的血迹仔细地擦干净,他对我说:你是属于我的,我的。
从此以后,我只有跟着虢季。
当梁姬夫人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看见她眼中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她不停地抚摸我:真是一柄好剑,实在太精美了。我想告诉她:我原本就是你的,午良准备献给你的。但我不能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虢季从她手中把我拿走,并告诉她这是作坊的头领献给他的。
我想听梁姬夫人问问午良,哪怕是随口提起也行。可是,她没有,一直没有,和小玉闲聊的时候也从不提起。不知道是她真的忘记了这个人,还是不愿提起呢?
在虢季的身边,我越来越沉默,我的身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暗哑粗鄙。他们发现不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一天天地老去,在怀念午良中老去。
午良,他值得吗?
连年的征战,虢季也一天天老去,他抚摸我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叫我老伙计,他把我当成他的宝贝,可我不是,我忘不了沾在我身上的血迹。
终于,虢季死了。他临死之前还交代他们:这柄剑,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明白,我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虢季死后,我作为他的陪葬品被安放在他的身旁,梁姬夫人把我擦得干干净净。我最后看了她一眼,代替午良看了她一眼,黯然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两千多年后,当虢季只余下几根白骨的时候,我被人们发现,重新暴露在阳光之下。可是,我已是锈迹斑斑,谁也看不出我原来的模样。
无数惊喜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他们说:铁。
可我想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