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春天,是文波与雅莉结婚周年纪念,也恰逢宝宝满月,一家三口租住在一个破败不堪的老式小区里。由于没有停车位,加上开销渐大,文波早于几个月前就已卖掉车子,股票也再没碰过。他一年前的求婚,比那个夏季面对燕无痕时更加缺少浪漫气息——就在他与雅莉逛街的途中发生。
“雅莉,我好累,陪我一直走下去吧。”
“嗯,我愿意!”
由于我的书稿几经修改,每改一稿,都会慎重地发给许文波看,以至于反复阅读令他麻木。后来,据谢雅莉说,最后一稿至今仍躺在他的邮箱里没点开过。他俩的结婚仪式特别简单,只是双方直系亲属碰头聚了一聚,自然没有请我去。幸福大概是世上弹性最大的玩意,所以,它才有着不断简单化的无限可能。
许文波曾是燕无痕的光明,而今雅莉却又成了文波的光明。他在现实中努力学习着妥协,就像雅莉当年那样。他渐渐发现,幸福原来竟是一次又一次妥协的结果。一所房子、一辆车子、一个新娘子、一个孩子,这曾是他们这代人对幸福自以为是的定义,如今在他看来已经削减了一半,只剩下了老婆和孩子。正如燕无痕所说,也许只有当欲望的分母足够小时,幸福才会来敲门。但生活也并非一味做减法,偶尔也有内容增加,比如,文波现阶段每晚临睡前都要读一段《圣经》,他觉得这样至少可以令他的心平静下来,日子也比以前更加安乐。
信仰对现实世界的意义在于,它能使人们感知现实世界之外的某种神秘且不可抗拒的力量,感知来自远方无形的震慑与召唤。它能使得意之人看到自身的渺小,变得收敛、谦逊、怜悯进而乐善好施,也能使失意者看清自身蒙受的恩典,化解苦难,从中获得希望,变得强而有力。它使世界无缘由地变得宁静与和谐。内心给出的答案才是终极答案:既然人的理性无法突破时空范畴而洞悉永恒无限,那么人们必然需要领受某种超然的启示。事实上,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次灭绝人性的杀戮得到过真正彻底的清算,因为人类对魔鬼的判决最终会招来地狱更为恶毒的报复,那可能是更出其不意的意外伤害,也可能是耐药性更强的变异病毒。这实际上取决于人类何时能够终止以恶来审判恶。
谢雅莉产前的一天清晨,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坐在床头伤心地哭,把身边酣睡的文波吵醒了。文波揉着惺忪睡眼问她怎么了,她一把抱住丈夫:“我梦见燕子了,可我……可我居然忘记了她的模样……我居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文波轻拍她的背,安慰道:“乖,不哭,这没什么的,她的名字不就叫‘无痕’吗?人走了,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真的无痕了,也许那正是她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时所希望的。”
“可我,怎么能忘记呢?怎么可以?那是我最亲最爱的妹妹啊。”雅莉还是哭,一头散发披在了文波的肩头。
“你要知道,既然神为我们安排了一切,那我们就该坦然面对,生老病死,包括记忆也有寿命,当它远去时,我们只要跟它说声再见,嗯,是时候跟她说再见了。”
“她?你是说记忆,还是燕子?”
“有分别吗?”
“不好!我不要!我要她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那就不要一觉醒来哭鼻子。”
“不会了,你信你的耶稣,我信我的菩萨,我感谢菩萨两件事:一是赐我重生,二是赐我替补上位,让我能代燕子跟你共度余生,所以,我要她永远活在我们中间,只不过……是该换种方式了。”雅莉静思了一会,“她无痕,我做不到,那就永远记住这个美丽的姓氏。”她是那样认真,文波点点头。
于是,他们的女儿一出世便有了个奇怪的名字,不姓许,也不姓谢,而姓燕,取名燕芳。这完全是雅莉的意思,文波只是顺从,可他俩谁也没想到,那恰巧是燕无痕以前的名字。
雅莉送给文波的结婚周年礼物是一盆未及花期的甘野菊。自那以后,他们家零乱的阳台上便多了一盆甘野菊,那是他们家里仅有的一盆植物。邻居们经常可以看到,阳台上一个壮年男子,怀中抱着个笑脸灿烂的可爱女婴,认真地逗她开心,那准是许文波在给小燕芳讲甘野菊的故事。
而一直令我揪心的那笔三千万巨款,实际上早已转移,如今正静静地躺在许文波的活期账户里。他跟谁也没说,也不敢说,更不敢动用,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他只是还没想好,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笔钱,所以即便是事实上的占有,他的世界仍旧未像当初料想中那样发生丝毫的改变。
久而久之,许文波想要忘记,可那又怎么可能。一天,他拉雅莉进卧室,关起门来原原本本跟她说了这件事,雅莉吃惊不小,可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忧心忡忡。
“都说男人有了钱就变坏,寇杰就是前车之鉴,你可别步他的后尘……其实我现在有了你和燕芳,已经很满足了,不再渴望做阔太太了。”
许文波抚着雅莉的肩头,安慰道:“你现在看到的,已经是最坏的我了……这笔钱要尽快处理掉。”
“怎么处理?”
“我想还是捐出去吧。”
“捐出去?全部吗?其实我在想,你跟黄冼合作开公司也有一年半了,一直也没个起色,假如你把钱用在正道上,我还是支持的。”
“嗯,不过我还是想捐出去,罪孽不能越滚越大,即使可以化化装。”
最后,还是文波自己拿了主意,原封不动地捐回给志天慈善基金会。钱脱了手,也就脱了干系甩了包袱,心里也就踏实了。他这才肯把此事告知于我,我当时也很惊讶,拍着他的肩说:“请接受我的敬意,并且我为你感到高兴。”
燕无痕离开后的两年间,上海楼价始终没能如传说中那样崩溃,甚至连个姿态性的调整也从未出现过。这一年,许文波二十七岁,手头虽有了点儿积蓄,可与房价之间如同龟兔赛跑,始终跑不赢,所以还是买不起房,最后他只能在我面前双手一摊:“神解释不了,我也只能用史蒂芬?霍金的宇宙膨胀论来解释这一切了。”
一年半来,文波与黄冼的来往接触很频繁,雅莉经常会在邻居间闲聊时提起,丈夫与人合伙创业,正忙于运作一个IT项目,有些赚头。可一个月后,文波却意外地将黄冼赶出了公司,给出的理由是“能力欠缺,个人理念与公司格格不入”。离开公司数日后,黄冼竟疯了,被家人送进精神病院。
我对黄冼其人并不了解,这个人物的最终结局,也不是从许文波那里了解到的,而是从心存亏欠的谢雅莉那里。尽管彼此并不熟悉,谢雅莉还是去医院看望过黄冼一次。据她描述,她见到黄冼时,他一直神情恍惚,嘴里惊恐地念叨着一个名字,“寇杰……寇杰……寇杰……”就这么间歇性地反复念叨,这令谢雅莉十分困惑。我告诉谢雅莉,其实很好解释,他的两根神经缠绕在了一起,恐惧与憎恨,对寇杰是恐惧,对许文波则是憎恨。而我最终的结论也令谢雅莉大感意外,我说:“如今的许文波,比当年的寇杰要善了很多,但其实正走在寇志天的成长路上,而在黄冼错乱的脑袋里,许文波与寇杰已经变成了同一个人。”
听了我的这番话,谢雅莉在不安中频频点头,告诉我一条重要信息:“虽然他每天都会读《圣经》,但我发现他博客的副标题已经改成了一句很古怪的话:没有进不去的皇宫,也没有出不来的监狱……”这令我吃惊不小,心里想,那黄冼也许就是对的,许文波事实上真的已经变成了寇杰。但我同时明白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猜测,于是我嘴巴上说:“个性签名而已,当不得真。”
同月,许文波接到夏冲的电话,获悉他与徐丽终于要步入婚姻殿堂了。夏冲电话里隆重邀请文波以贵宾身份出席他们的婚宴。文波开心得不得了,夏冲在他心目中实际上早已成了亲弟弟。但他终究没把这事告诉雅莉。婚宴那天,他备好丰厚的礼金,只身前往。许文波大概是顾忌两点:一、不想让夏冲看到他的准姐夫与别的女人出双入对,即使他的姐姐已不在人世,且那女人曾与他姐姐情同手足。对夏冲而言,仍仿佛是在玷污记忆中业已成为永恒坚贞的东西;二、雅莉与徐丽之间的隔阂。
那天我也在受邀之列。我到的时候已经宾朋满座了,分别跟夏冲与许文波打了照面,双手奉上我的那份贺礼。
夏冲:“哥,嫂子呢?怎么没来?”
许文波:“有事呢,女人就是麻烦。”
夏冲:“那侄女我也见不成了哇?”
许文波:“呵呵,还太小,将来有的是机会呢,怎么?哥一个人来就不欢迎吗?”
夏冲:“哪儿会啊,开心都来不及呢,哈哈……等下你要致辞的哦,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戚了。”
许文波:“一定,那是一定的!”
后来,文波真的上台致辞了。此前,他还领着新人各桌敬了一大圈酒。他装了满腹酒精上台来,激动不已,拿麦克风的手都在发抖,发抖的还不只是手,看上去全身上下都在抖,一开腔,连声音都在抖。“各位嘉宾,各位亲朋好友,今天……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太开心了……太开心了……”
这是文波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接着,他猛然间瘫软跪倒在地,不省人事。全场一片哗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文波最终没能如他新婚时所说,与雅莉相伴一直走下去,他的心脏于2011年6月的一个上午停止了跳动,死于过劳而致的心脏功能衰竭,享年二十七岁。
临终前,他含着笑,握着雅莉和她怀中小燕芳的手,虚弱道:“昨晚我又做梦了,我跟燕子说,弟弟结婚了。她很开心。”
“别讲了。”雅莉已哭成了泪人,她身后的新郎新娘,连衣服都还没换,立在病床前相拥而泣。
“就让我说完吧……雅莉你知道吗?我梦见,燕子在那边催我了。我想,我总归还是属于她的……雅莉,我的好雅莉,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一段……我先去那边跟她会合,等你把我们的燕芳养大成人,那时你也来,无论多久,我们都会等你,真的……”
许文波追随燕无痕而去,那是他毕生的梦,即便是在现实世界里的最后一天,也不曾放弃过这个梦,他曾那么执拗地坚信,总有一天能够与燕无痕相逢于那块乐土,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漫山遍野开满甘野菊的世界。只不过,他为她带去的故事并不如预想中那么多,那么精彩……
许文波的离去,在我现在看来是个必然,尽管他挣扎过,但他实际上早已倒下——以屈膝的姿态。但他同时又是幸运的,以这种方式解脱。
今天是2013年5月26日,星期天,阴有小雨,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光标追随我的思绪忠诚地走过了五百三十三个日日夜夜,终于来到了书稿第七稿的终结处。这个故事给我最大的震撼不在于慈善与伪善、本性与伪装,而是这个社会的悲哀与破烂恰恰在于人人都可能扮演伪善者,尤其是当伪装成为一种基本生存技能和心理需要时,当它被堂而皇之地奉为处世哲学与成功理念时。
世间万物,凡一枝独秀、一人独大者终会发生畸变。至亲独脉如此,它决定了血脉锁链的传承与变异。我深信苦难多人为,唯有抗争才可使正义昭彰。苍茫大地上伪善必死!
故事讲完了,我终于发现,这的确是个有着三重不同解读的故事。不论它最终成了许文波所希冀的“旷世绝恋”,还是小纪眼中的“惊天奇案”,或是我一厢情愿的“拍案惊奇”背后的人性思考,又抑或是见诸报端的避重就轻、虎头蛇尾,那都只能证明一点:不同的解读与诠释,反映不同的社会心理与动机。从此,这个故事将不会再被续写,已然成为绝唱,被一代一代传诵下去。
无论如何不能忘记,在这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里,某个斑驳零乱的阳台上,那株如燕无痕一般美丽的甘野菊,至今仍被一位守着异姓骨肉的妈妈悉心呵护着。它枯了又绿,谢了又开,顽强生存,尽情绽放。
毋庸置疑,本书要向已故的燕无痕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