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四十年半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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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手艺人

1

在水里的乡间见到了古老的蛇窑。

那种用泥土、砖块筑成长长蛇状的窑可以烧出许多陶制的水缸,古朴的花盆;在阴暗而狭窄的工作间里,老匠人正熟练地转动轴盘,双手拉坯,一个圆肚长颈的陶缸随即成形——现在做这个,赚没食啦!他谦卑地笑说,黝黑、纯朴的脸上挤满了岁月的鱼尾痕。

蛇窑不远的地方,一群年轻人聚精会神地埋首在灌泥浆的工作,用石膏模灌出一个个造形相同的陶器,他们说这些是“陶艺品”,不是用古老的窑烧,用的是最新、最能够控制高温的瓦斯窑。这些经由同一模子做出来的陶杯,上面再用手工画写一些飘逸脱俗的文字,他们说成品运到台中或台北的茶艺馆或手工艺店,可以卖到好价钱。

我看到他们故意将做出来的陶器捏扁,使之变形——有些客人喜欢这样。年轻的主人得意地说。而我端详了片刻,觉得故意将一个原本完好的陶器捏成那样,不就显得造作吗?我也想到在台北,一些玩陶土的人,开口闭口就是“陶艺”,陶土是真实的,但艺术未必存在吧?

我常常想到,古代的人从事陶瓷制作,脑子里所思索的应该是实用性,而很少是艺术性吧?用心、尽责地将一只陶壶完成,用来装水、插花或醃制食物。而陶瓷到了现代,却被很多人扭曲它最初的实用功能,故意弄成缺角或变形,美其名为“陶艺”,认真地将一只陶壶做得完美,并且具有百分之百的装盛功能,不是更有意义吗?

一位热诚的朋友带我去看他的叔叔,他形容着那一生从事制陶工作的叔叔,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是默默无闻——为什么不能像刻石头的林渊一样?据说他的叔叔常常这般怨叹着。朋友很真挚地说,他要为叔叔在台北办一次陶艺展,问着随行的同伴,能否为他的叔叔找到展出地点。

见到他叔叔以及正在努力创作的作品。一个与蛇窑里正在揑陶的匠人一样谦卑、纯朴的老人,他正在陶瓶上专注地刻上仿佛浮雕般的图像,题材取自传统戏剧人物。朋友说,他的叔叔以前在歌仔戏班里专司布景绘画工作。

他的作品已经完成将近三分之二,是属于民间的一种寻常气质,是一位很熟练的陶瓷匠人;坦白地说,如果要摆在艺廊里展出,我反而觉得不对了。用心、尽责地将一只陶壶做得完美,无缺陷,就算是一个民间的匠人,又有何妨?何以要觉得这些陶器必须要摆在城市的艺廊中,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不是所谓的“陶艺家”,就做一个纯朴、熟练的“手艺人”,又有什么不好?

2

蛰居在盐份地带的素人画家洪通溘然过世了。

我站在美国文化中心的艺廊里,面对着满墙的洪通遗作以及拥挤的人群一时间感到异常的迷惘。我听到身边几个男人用着低微而急促的声音交谈,说的是洪通遗作的价码——三万到八万,已经在展出前就被订购一空了。

多年以前,路过盐份地带的南鲲鯓庙,不经意地遇见洪通的妻子,戴着包着花布巾的斗笠,辛勤地向着香客低声下气地推销香烛——给我买一份啦,五王爷会保庇你。同行的朋友说,那就是朱豆仔伯(洪通)的牵手。

朋友是此地出身的人,问我要不要去看洪通。他说洪通就住在离南鲲鯓庙不远的蚵寮村。那时,传播媒体报导,洪通要娶细姨,也说这位特立独行的素人画家生活陷入了困境,却倔强地不肯出让他的画作。传播媒体把洪通当作一个丑角般的看待,拼命在他的私生活上大做文章,却很少提及他画作的正面意义,一直到他溘然过世,传播媒体才又想起他来。

宛如充满童趣的线条及庙宇的色彩,洪通的画作静静地高踞墙间与我面对。我想到在华盛顿西洋美术馆里看见的保罗·克利的画,还有卢梭、米罗……而我们有洪通。

洪通从未称许过自己是“艺术家”,给他称谓的,是大众传播媒体。十多年前,洪通的首次个展不是在美国新闻处,是在南鲲鯓的庙珵,有人笑他是疯子;梵谷昔日也遭受过这样的轻侮与嗤笑。洪通比梵高幸运,梵高一生只有他那深深了解他的弟弟懂得他的画,而洪通,至少很多人知道他,并且赞美他那独特而异样的颜彩之美。

他第一次应邀来台北,是在美国新闻处的展出之时,蜂拥的人潮是被传播媒体吸引过来的。有两极的争论,掌声与嘘声,洪通不理会这些;报纸社会版上刊登的洪通正被人们簇拥在华西街的夜市里,他悠闲地啃着莲雾……

轰轰烈烈地成为全国性人物,然后沉寂了下去,他没有获得应有的生活保障,执着地不肯出让他的画作,宁可自囚在故乡蚵寮的旧屋里,继续埋首作画,过着贫苦的生活。在现实的准则下,洪通是个不聪明的人,如果他愿意借着传播媒体的推动,今天,他不会死得那般的凄凉。

我静静地站在洪通的遗作下,那些细致而独特、充满着童趣与纯真的画作,忽然让我心虚地自惭了起来。洪通用他的真性情画出这些,而自诩为台北这片文化界的“艺术家”们,又为台湾这块土地提供了什么实质的养分?

3

从小,就喜欢驻足在旧街的佛具店看匠人刻神像。

匠人们聚精会神地挪动手里的刻刀,并且抡着方角形的木槌,木片纷纷被敲落,神像的雏形就呈现了出来。那么一块透溢着香气的樟木,竟然可以变为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在我昔日幼稚的心灵中确是一种极大的撼动。

然后是细部的修饰,再涂上白色的底漆,上金箔,描浮凸的纹痕,再等着开光点眼,就可以成为膜拜的象征。从观音、哪吒到关羽……所有民间传说的古代英雄都是一种长久信仰的依靠。至今,我还是喜欢偶尔站在佛具店门前,看着匠人刻神像,内心总有一股暖意与宁谧。

然后,我在画廊里看见一次木刻的展出。以古代的侠义人物为主题,以手艺而言真是精细而生动,一块木头经由刻刀,传递出民间匠人那种拙朴而豪放的特有气质,再一次,我感到亲切而温慰。

而我翻开报纸艺文版,尽是用大量的文字来形容这些木刻人物如何具有“开创性”,如何的“艺术”等等,艺术评论者也用着大量的文字来诠释着恐怕连创作者本身都不甚明了的理念。我感觉到一种悲哀——何不让这位木刻创作者用他拙朴的作品来说话?何以我们的传播媒体充满着强作解人的诠释?

我佩服这样的一位“手艺人”,却不愿意称他是一位“艺术家”。我相信民间的各个角落,佛具店、雕刻场里充满着像这位创作者一样出色的手艺人;我们千万不要用各种虚幻的掌声来宠坏他。

我们常走进年代久远的古庙,那些已被香火熏黑的神像及画栋雕梁间的斗拱,那样的精细雕琢,令人叹为观止。我相信在几十年甚至于百年之前,匠人们在为一座庙而虔心雕琢时,心中不会存着“我是个艺术家,我是在创作一座艺术品”。作为一个手艺人,将神像、斗拱雕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是一种工作的本分,而不是美德。

我也想到作为一个文学或绘画的工作者,是不是也该秉持这样的信念,做一个民间的手艺人又有何低微?如果创作不出可观的作品,高悬“艺术家”只会引来嗤笑。

我觉得这些木刻人物如果能够在古老的庙前展出,而不是在高雅、轻声的美术馆、艺廊,那该有多好?不要让它们成为贵族人家的摆设,而是一种平凡生活中的亲近,不是更有丰盛而温暖的生命力吗?

手艺人并不低微,而艺术家也并不见得高贵。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