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直没停,不过风力一天天在变弱,最后滚滚波浪变成了小小涟漪(lián yī),船滑行了好久好久,好像在湖里航行一样平稳。每晚,他们都看见天空不断地出现新星辰,之前在纳尼亚没人见过这些星星。露茜又惊又喜地想,可能活着的人都没见过这些星星。它们又大又亮,晚上很温暖。大多数人都睡在甲板上,有的一直聊到深夜,有的趴在船舷欣赏被船头激起的、亮晶晶的、跳跃着的泡沫,大家的心情变得异常愉悦,好像自己不是在未知旅途中冒险而是在熟悉的地方旅游一样。
在一个美得惊人的黄昏,夕阳染红了天,漫天姹紫嫣红,天空似乎变得更空旷。然后,他们看到船头的右边有块陆地。离得越来越近了,他们身后的霞光照在这块新发现的陆地上,让所有岬角都像着了火似的,一片红彤彤的。不久,他们开始沿着陆地的海岸线航行,它西边的岬角在他们的船尾处升起。岬角跟满天红霞的天空相比,显得黑乎乎的,轮廓分明,犹如从硬纸板上剪下来的一般。这时他们能更好地看清这陆地的样子了,上面没有高山,只有许许多多矮丘陵,山坡像枕头一样平缓。陆上飘来一阵诱人的香味——露茜说是一阵“淡淡的紫色气味”,爱德蒙说不是(赖因斯也是这么想),可是凯斯宾说:“我懂你的意思。”
他们开了好长一段航程,经过一个又一个海峡,希望能找到一个适合停靠的深水港,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有寻到合适的港口,最后只好停在一个宽阔的浅滩上。尽管风平浪静,可是当然还是有碎浪拍打着沙滩。他们无法将黎明踏浪号按照自己的本意那样深入地开进去,他们在离海滩很远的地方就抛下了锚,大家踉踉跄跄地上了小船,上到船来,衣服都弄湿了。鲁普勋爵则宁愿待在黎明踏浪号上,因为他不想再看见任何海岛了,他现在对有着陆地的海岛有着深深的恐惧。在岛上,他们一直听到长长的碎浪声。
留了两个人看守小船,凯斯宾就带着其他人向内陆走去,不过没有走很远,因为天色已晚,光线很快就会消失,没法再进一步探索。不过,也没必要走很远的路去冒险。因为海湾的尽头是河谷,一片平坦,看不见路,也看不见足迹和人类居住的任何迹象。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上面还散布着一种又短又密的植物,爱德蒙和露茜都以为是石楠,不过对植物相当了解的尤斯塔斯说不是,他可能是对的。不过它看上去真的跟石楠很像。
当他们来到离海岸只有一箭之地的地方时,德里宁忽然说:“瞧!那是什么?”于是所有人都停住了。
“它们是大树吗?”凯斯宾说。
“我觉得是塔。”尤斯塔斯说。
“可能是巨人。”爱德蒙压低声音说。
“想要弄明白,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上前去。”雷佩契普边说边抽出剑来,吧嗒吧嗒地走在大家的前面。
“我觉得是片废墟。”当他们走近了很多时露茜说,她的推测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最靠谱的了。现在他们看见一块开阔的长方形空地,地上铺有光滑的石块,周围都是灰色的柱子,没有屋顶。从空地的一头到另一头,横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桌上铺着夸张得差点拖到走道上的大红桌布。桌子两边摆满了精雕细刻的石椅,椅垫都是用绸缎做的。而且上面还摆了一桌从未见过的盛宴,就算至尊王彼得在凯尔帕拉维尔城堡举行登基盛宴时都不曾有过如此阵容。席上有火鸡、鹅、孔雀,有野猪头、鹿脯,有形状各异的馅饼,有的像扬帆的船儿、有的像龙头、有的像大象,有冒着冷气的冰镇布丁、鲜艳的龙虾、闪闪发光的鲑鱼,有坚果、葡萄、菠萝、桃子、石榴、甜瓜和番茄,摆满了整个餐桌;还有数不胜数的金酒壶、银酒壶、做工精巧的酒杯。满席诱人的果香、酒香迎面扑来,让人垂涎欲滴。
“哎呀!”露茜微笑着搓着手说。
他们悄悄地越走越近。
“可是宾客在哪呢?”尤斯塔斯说。
“我们当宾客,陛下。”赖因斯说。
“瞧!”爱德蒙突然尖声叫道。事实上,现在他们已走到柱子之间,站在走道上。人人都顺着爱德蒙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椅子不全是空的。桌首和旁边的两个座位上有什么东西——或者说三个东西。
“那些是什么东西呢?”露茜低声说,“好像三只海狸坐在桌子旁。”
“也许是大鸟巢。”爱德蒙说。
“依我看,更像干草堆呢!”凯斯宾说。
雷佩契普奔上前去,跳到椅子上,再跳到桌上。沿着桌子跑过去,像个舞者那样在镶有宝石的酒杯、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水果和象牙一样洁白的盐瓶间灵活穿行。他一路跑到桌子尽头那团灰色的神秘东西边上,盯着看了一会儿,碰了几下,然后大声叫道:
“我想,这些东西不会动武。”
所有人都凑上前来,他们看见那三张椅子上原来坐着三个人,然而你不凑近看,很难认出那是人。他们头发花白,长得盖过眼晴,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住了;他们的胡子也是长长的,盖住了桌子,沿着桌子一路蔓延,像荆棘盘绕篱笆似的绕在杯盘上,然后头发绕成一大簇,从桌沿滑落到地面。他们的头发还披散在椅背上,把整个身子都遮住了。实际上这三个人几乎全身都是毛发。
“死了?”凯斯宾问。
“我看没死,陛下。”雷佩契普边说边用双爪从乱发丛中抬起他们的手来,“这只手还有体温和脉搏。”
“这只手也是,还有这只。”德里宁说。
“哎呀,他们只是睡着了。”尤斯塔斯说。
“我想他们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了,”爱德蒙说,“都让头发长成这样了。”
“看情形肯定是中了魔法。”露茜说,“我觉得此时我们已经登上了一座魔法岛。噢!你们看,我们来到这儿,不会就是为了破除这魔法吧?”
“我们可以试试看。”凯斯宾边说边开始摇晃三个沉睡者中离他最近的一个。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以为他成功了。因为那个人重重地呼气并咕哝着:“我不会再往东走,我要划回纳尼亚去。”不过说完,他马上又倒头大睡,陷入了更深的睡眠里。就是说,他的头又向前往桌子低垂了几英寸,然后不管怎么叫他,都再也叫不醒了。第二个人的情况也大致相同,“我们不是生来就得做牛做马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就到东方去——到太阳后面的陆地上去。”说完就昏睡过去了。第三个人只说了一句话:“请将芥末给我。”说完就呼呼大睡。
“咦?他说划回纳尼亚呢。”德里宁说。
“是,”凯斯宾说,“德里宁,你说得没错。我想我们的寻找结束了。我们瞧瞧他们的指环吧,是的,这些是他们的图腾。这位是雷维里安勋爵,这位是阿哥斯勋爵,这位是马夫雷蒙勋爵。”
“可是我们叫不醒他们。”露茜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还请各位陛下见谅,”赖因斯说,“不过,何不边吃边说呢?这样的晚餐可不是天天都有啊。”
“吃不得!”凯斯宾说。
“没错,没错。”几个水手跟着说。
“这里的魔法可多了,我们还是趁早回船吧。”
“毫无疑问,”雷佩契普说,“这三位勋爵都是吃了这些食物才沉睡了七年之久,至今都没醒呢。”
“要保住小命,我决不碰这些东西。我可不想沉睡下去。”德里宁说。
“天色暗得真快,有点不同寻常!”赖尼夫说。
“快回船!快回船!”大家都嘀咕说,动作有些慌乱起来。
“我倒真的认为,”爱德蒙说,“他们说得没错。我们可以明天再商量如何处理这三个沉睡的人。我们不敢吃这些食物,留在这里过夜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整个地方都散发着魔法和危险的味儿。”
“就船上全体船员来说,”雷佩契普说,“我完全同意爱德蒙陛下的看法,不过,我自己会一直坐在这桌旁,直到天亮。”
“到底为了什么?”尤斯塔斯说。
“因为,”那只老鼠说,“这是个伟大的奇遇,还有,任何危险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要是回到纳尼亚,心里老想着由于害怕,当时没去解开这个谜团,我一定会很后悔。”
“雷佩契普,我留下来陪你。”爱德蒙说。
“我也留下。”凯斯宾说。
“还有我!”露茜说。还有尤斯塔斯也自告奋勇要留下。这对他来说是种非常勇敢的行为,因为在他登上黎明踏浪号之前,他从没读过关于这种事的书,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因此他会比其他人更难适应。
“恳请陛下……”德里宁试图开口劝说。
“不,勋爵,”凯斯宾说,“你的岗位在船上,你已经辛苦劳累了一整天,而我们五人都无所事事。”他们在这问题上争论了很久,不过最后,凯斯宾心意已决。暮色渐浓,船员出发返回岸边,这五个留下来守夜的人,除了雷佩契普之外,心里都不由得发冷,既兴奋又有些害怕。
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在这张危险的桌子旁挑好座位。恐怕人人都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只是没人说出口而已。因为这确实是个相当讨厌的选择。要整夜坐在那三个全身都长满长毛的人旁边,几乎没人能忍受得了。他们即使没死,按正常眼光看,也确实不是活人。可另一方面,要是坐在另一头,天色越黑,你就越看不见他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动起来。又或许深夜两点时突然看不见他们了。不!不能想这事!于是他们绕着桌子转圈,嘴里说着这样和那样的话来缓解内心的恐惧以及压力。“这儿怎么样?”片刻后说:“或许还是坐远一点吧?”片刻后又说:“为什么不坐这一头呢?”最后,他们终于在桌子中间离那三个沉睡的人近一点点的地方坐了下来。那时大约是十点,天色几乎全黑了。那些奇怪的新星座从东方升了起来。如果它们是豹星座或船星座,或其他在纳尼亚上空见过的老朋友的话,露茜可能会更喜欢。
他们将航海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开头,他们试着说说话,试了几回,都没谈出什么结论。他们就干巴巴地坐呀坐。耳边一直听着海滩上碎浪在沙沙响。
几个小时过去了,就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有一阵子,他们都知道自己刚才打了一会儿盹,然后又突然一下子全清醒了。那些星星的方位都跟上次看见时大不相同了。天黑沉沉的,只有东方露出微弱的灰白色。他们虽然很口渴,并且又冷又僵,可是没一个人开口说话。这时候,终于出现异常了。
在他们前面,柱子外面是一座低矮的山坡。这时山坡上有扇门打开了,门口露出了亮光,一个人走了出来,身后的门又关上了。那个人手里拿着一盏灯,灯光是他们唯一能看清的东西。它越来越近,终于落在桌子对面。他们这才看清那是一位高高的姑娘,身穿一件鲜蓝色的露臂长裙。她没戴帽子,一头金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他们看着她时心想,看见她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美丽呢!
她刚才拿着的灯,原来是插在银烛台上的一支长烛,她现在将烛台放在了桌面上。如果上半夜吹过海风的话,此时想必早就灭了。蜡烛的火焰没向两边摇曳,笔直向上燃烧着,就像放在一间关了窗,拉下了窗帘的房子里。桌上的金银餐具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露茜这时才发现桌面另一头放着个什么东西,她之前没怎么留意。原来是一把石刀,像钢刀一样锋利,样子很古老,隐隐透着杀气。
没人开口说话。突然——雷佩契普首先站了起来,接着是凯斯宾,后来,他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因为他们感觉她是一位神秘的、了不起的女士,也许这些魔法食物就是她制作的呢。
“旅客们,既然你们远道来到阿斯兰的餐桌前,”那位姑娘说,“为什么不吃也不喝呢?”
“小姐,”凯斯宾礼貌地说,“我们不敢吃,因为我们认为,我们的朋友就是因为吃了这些食物,才会像中了魔法那样沉睡不醒。”
“他们根本没吃过这些酒菜。”她说。
“请您告诉我们,”露茜说,“他们发生什么事了呢?”
“七年前,”那姑娘说,“他们乘着一条船来到这里,当时船帆都快成破布了,船身像要散架一样,他们还带着其他水手。当他们走到餐桌前时,其中一个说:‘这是个好地方!让我们不再扬帆和收帆,不再划船吧!我们就在此定居,平静地过活!’第二个人说:‘不!让我们再次起航,向西开回纳尼亚,说不定米拉斯已经死了呢。’不过,第三个人很专横,他跳起来说:‘不!天啊!我们是男子汉大丈夫,是台尔玛人,不是畏畏缩缩、不会思考、没有勇气的牲畜。我们应该寻找一个又一个的奇遇,反正都活不长了。让我们用余生去探索那个太阳后面的无人世界!’争吵间,他一手抓向那把放在桌面上的石刀,想跟同伴们干架。可是这是件他不该碰的东西。他手指一握住刀柄,三人就都沉睡过去了。魔法一天不破除,他们就不会醒过来。”
“这把石刀是什么东西?”尤斯塔斯说。
“你们没人认得它吗?”那位姑娘问。
“我……我想我认得,”露茜说,“我之前见过类似的东西,这把刀像很久以前,白女巫在石桌上杀死阿斯兰的那把刀。”
“就是那把刀。”那位姑娘说,“它被带到这里作为永远的纪念。”
这时在他们谈话的几分钟里看上去越来越不安的爱德蒙开口说:
“听我说,但愿我不是个胆小鬼。我是说,吃这些酒菜。我保证我不是有意冒犯。不过,我们此次航行,遇到了许多奇事,很多事情并不尽是表面上那样。当我看着你的脸时,我不由自主地相信你说的一切,不过,这也许是一种巫术在起作用。我怎么才知道你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呢?”
“你没法知道。”那位姑娘说,“你只能选择信或不信。”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雷佩契普在小声说话。
“陛下,”他对凯斯宾说,“麻烦您帮我将酒杯斟满,它太大了,我举不起来。让我为这位小姐干杯。”
凯斯宾依言将酒斟满,那只老鼠站在桌子上,用细小的双爪举起一只金酒杯说:“小姐,祝您健康!”接着他开始吃冷烤孔雀肉。不久后,所有人都跟着吃喝起来。大家都非常饿,这顿饭如果不是你想要的早餐,那么它也绝对是一顿极好的晚餐。
“为什么这叫阿斯兰的餐桌?”一会儿露茜问道。
“是阿斯兰吩咐摆在这里的,”那位姑娘说,“是为那些远道而来的人准备的。有人称此岛为世界的尽头,虽然你还可以从这里再往东航行,但这里就是尽头的起点。”
“不过这食物是怎么保鲜的呢?”务实的尤斯塔斯问。
“每天吃掉再重新做啊,”那位姑娘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还有,我们怎么处理这些沉睡的人呢?”凯斯宾说,“在我朋友来的那个世界里(说到这里,他向尤斯塔斯和佩文斯兄妹点了点头),他们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位王子或国王来到一个城堡,城堡里的所有人都中了魔法而沉睡过去。在那个故事里,他只有吻了公主,魔法才能解除。”
“不过这里,”那位姑娘说,“跟那故事不同,他只有解除了魔法才能吻公主。”
“那么,”凯斯宾说,“阿斯兰在上,请马上告诉我该如何做。”
“我父亲会指导你的。”那位姑娘说。
“你父亲!”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他是谁,在哪儿?”
“瞧!”那位姑娘转过身去,指着山坡上的那扇门。现在他们看起来比之前方便了。因为在他们说话期间,星星越来越暗,东方那灰白色的天空渐渐露出了大片白色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