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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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年过五十(2)

于是,我放慢脚步,每日在固定的时间向医院复健中心报到。藏身在一群衣着随便的老弱妇孺之间,排队报名、领蒸汽垫,排排坐,用滚热的蒸汽垫温热我正直的脖子(这时,我总无端想起早年课本里对人民公社的形容);接着在皮神经刺激的机器前,让倔强的硬颈接受断续如针刺的治疗;最后,再坐到牵引机器上,像上吊一样地拉长脖子。我注意到在复健室里出入的人,多已培养出同病相怜甚至相濡以沫的情感,排排坐的同时,很自然便会和旁座的人相互切磋病情并互报偏方。我在接受复健的第一天,便被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妇告知维骨力的重要,当然也同时被迫收听她从五十岁至今的身体及精神变化并及冗长的复健史。她滔滔倾诉,完全无视于我痛苦的龇牙咧嘴。相对于这种亢奋型的病患,接受颈牵引的人的表情便显得猥琐,似乎有些见不得人,要不是闭目养神,就是露出尴尬的表情骇笑着。轮到我的时候,我总想着古人悬梁刺股的坚苦卓绝,假设天将降大任于本人,所以,正劳其筋骨,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力求神情光明磊落以符合医生所说“正直硬颈”的形象。

回到家,肩胛骨依然不时地“喀嗒”、“喀嗒”响,和天花板间的呻吟相互应和着。家人早习以为常,“喀嗒”的声音变得家常,仿佛从来就是这样。我开始归纳夹板与肩胛的异同,也开始思考正直与硬颈、天生与环境的诸多关联,更不时检讨我紧绷的人生与新屋美善期待之间的必然因果。从屋子整修完毕、搬迁进入之后,我们总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屋子的动静,水管漏了吗?油漆龟裂否?电插头管用吗?莲蓬头无恙吗?……我们拿着放大镜,不停地找出不尽完美之处加以求全,唯恐将来追索不易地及时商请设计师加以改善。一屋子的夹板如若有知,看到它的朋友受到的苛责,怕也要肌肉紧张地正直起来吧!这难道是它像我一样不停痛苦呻吟的原因吗?我忽然忆起从进住之后便一直漏水的干湿两用浴室,在水泥工人百般修理后,仍渗水不断,直到我们心灰意冷,不打算再搭理它了之后,它竟然莫名其妙地就不药而愈了。难不成生活果真当更自在些?步调该再放缓些?必要时,得常常把眼睛移向看不见的远方吗?

“喀嗒”!“喀嗒”!夹板的?我的?啊!管它的!我要放轻松,我不要正直!

2007年1月

缉拿失眠元凶

说起失眠,真有一箩筐的话。亲友当中,深受失眠之苦者,不乏其人。只要提起失眠一事,马上会引发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革命情感。始则相互比较失眠程度的高下或吃安眠药的历史长短,继则提供有效或经过实验后无效的非药性偏方,譬如:睡前喝牛奶、熏衣草茶或跑三千米……;接下来的重头戏,就是讨论安眠药的品牌、药效,切磋剂量,相互鼓舞、勉励,并虚饰言词,自欺欺人:

“医生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好吧!就算有一些副作用,与其终夜失眠,眼睁睁到天亮,搞得焦虑不堪,还不如吃下一颗药,睡个好觉!愉快面对人生。”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吃了一辈子的安眠药,最后,还不是以九十的高寿寿终正寝!也没得精神病!”

一位朋友,甚至在听说我饱受失眠之苦却没时间去看医生、取药时,大方地以快捷邮件和我分享他多年累积下来的安眠药。

在某种程度上,外子和我堪称琴瑟和鸣,唯独在失眠这件事上,是怎么也无法让他明白个中滋味的。当你黑着眼圈,在黑暗中苦候天明之时,他一不小心翻身看到你睁大的眼睛,只会不着边际地指点你:

“你就是胡思乱想啦!闭起眼睛,什么事都别想就可以睡着了啦!”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话说得多简单啊!若是失眠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台北市的许多精神科医生怕早就都失业了!前些年,刚刚萌生失眠现象时,外子还企图力挽狂澜,力劝我以意志力对抗、以饮食疗法改进或以规律生活对付,阻止我碰触安眠药。然而,经过长时间的无力挣扎过后,约莫是我的焦虑,已影响到他的作息安宁,近几次,他竟然主动提醒我要不要吃颗药!让我对他的行径产生“谋害亲妻”的疑虑。

失眠之所以形成,我做过许多的研究。这样的病症多半好发在敏感好动的人身上,像我这样活蹦乱跳的人绝对是高危险群;而那些动作慢条斯理,连脉搏的跳动都比常人缓慢的人,比较不容易随环境的变迁起舞。这些人不管换床、床上换人或前厅着火,都能维持某种程度的安静。所以,只要头一靠上枕头,便马上不省人事,外子便是这样的典型。

说起来,引起我高度焦虑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外子。他迅捷且甜蜜的入睡功夫,让我嫉妒得睡不着觉。当我还在锐意培养睡觉情绪时,他已鼾声连连,而我一想到他竟然在太太焦躁不安、难以成眠之时,犹然能高枕无忧,便愤恨得无以复加。有几次,我甚至情商他延后睡眠时间,等我入睡后,再行上床。谁知,我躺在床上,拼命致力于让自己睡着,不断警告自己:

“快睡着!再不睡着,他就要进来了!”

生怕来不及在他进房之前睡着,要辜负他的好意!越想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睡不着。而他在客厅苦撑半日,以为我已和周公称兄道弟,蹑手蹑脚上床,不是我夸张,不到一秒钟便以鼾声响应我的多情。偏偏他的鼾声变化多端,韵律感十足,一会儿如猛虎出柙,一会儿如风雨交加,此起彼落,一夜似威武雄壮的混声合唱不断,教人更是惊心动魄。

失眠引发的痛苦,并不真正只是单纯的睡不着。其实,它最大的痛苦乃因源于不确定能否睡着的焦虑。更切进核心的说法是对药物的疑虑所导致。无论医生如何信誓旦旦地保证并无副作用,能不吃便不吃,约莫是失眠者的共同信念。虽然历经失眠的折磨,乐观的天性仍旧使我对入睡一事保持着某种程度的信心,不轻易向药物妥协。总要在床上辗转反侧二至三小时之后,才愿意承认失眠确实已经悄悄来临。问题是,夜猫子的我,上床时间本来就晚,又没有当机立断的魄力,经过一番折腾,多半已接近破晓时分。吃或不吃药,成为两难。有一回,因为过度疲倦,我不顾一切地服下一颗药,以致在勉强起身后的八点钟第一节课堂上,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差点儿被学生判定为不适任教师。

每每在失眠的夜晚,我会发挥读博士学位时的追根究底精神,努力寻索造成失眠的罪魁祸首。

“是咖啡喝多了?”

“没有。和没有失眠的每一天一样,只喝了两杯。”

“是喝咖啡的时间太接近就寝时间?”

“并没有。几天前,更晚的时候喝,照样呼呼大睡。”

“是因为明天的演讲太紧张?”

“应该不是。更大的场面都经历了,小小的文艺营授课算什么!”

“是今天的演讲太亢奋了?”

“怎么会!今天讲完后的掌声也没有特别热烈!”

“是积欠的稿债太多,负担太重?”

“不可能!专栏就算开天窗,报社也不会因此关门;主编十万火急约的稿子没如期写出,好像也没有人联系!我有什么负担!”

“是不小心讲错了话,心情懊恼?”

“哪有这等事!这时代连总统都天天说错话,我干嘛要下昭罪己!”

“是学生迟到早退、作业打混让你生气?”

“更不可能!现在的学生认真者几稀,有几位诚诚恳恳地上课,我就已经感激涕零了!不会为这种事生气。”

“绯闻频传,怕先生一不小心跑掉?”

“开玩笑!先生就算要跑,拦也拦不住,操心有什么用?我才不那么傻!”

……

想着、想着,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恨!想我如此豁达、开朗,成天莫名其妙地欢喜,竟然得和失眠打交道,真是没什么天理!

去年夏天,夫妻二人一起到纽约执行国科会的计划,寻访海外作家。每天,清早即起,在曼哈顿的街道上奔走,在蛛网云集的地铁间穿梭往来,回到住处,累得像只吐着舌头的狗儿,来不及想什么,倒头便睡,因此,过了一个和失眠 Say Good Bye 的夏天。外子嘲笑我:

“就是不够累啦!成天坐在计算机桌前,四体不勤是不行的!活动、活动,要‘活’着就要‘动’啦!”

有事件佐证,这个说法显得力道十足,我差点儿就被说服了。

一日,母亲从南部北上,看到桌上的安眠药,竟然喜形于色地说:

“啊!我忘了带安眠药来,正烦恼着暗暝困未去,好里加在你这有。上回,我去恁大姐那儿,也是吃伊的药!伊的药,药性卡强,我吃一粒而已,困到第二天还全身躯软趴趴!恁二姐吃的那种,比较起来药性卡温和!恁四姐拢叫伊寄转去台中给伊!……上回,恁小哥去屏东去玩,未记带药去,一瞑目睭晶晶到天光!恁大哥伊也是……”

真凶终于浮现!长年以来我不断反躬自省注定徒劳!根本是遗传疾病嘛!去他的什么“活动”不“活动”的!我没有往上推溯,我的外祖母、外曾祖母是否同样罹患失眠的症候,但是满门有“病”一同,遗传几率之高,已不容狡赖!若是烦恼、压力、咖啡、饮食等因素,都还有直捣黄龙的解决方案,譬如减少工作量、少喝几杯咖啡或放松心情等,既然证明是遗传毛病,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啊!想到这儿,万念俱灰之余,索性将如何与失眠对抗的所有念头悉数放下。

来吧!如果注定失眠,我就只好下定决心和它握手言和!那夜,我意外地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2002年7月

看戏

是个下着毛毛雨的春日,新婚不久的我,正和即将结束的硕士论文作殊死斗。那些时日,雨总是时断时续,像摊在书桌上的硕士论文进度,不知伊于胡底。

从窗口望出去,整个板桥似乎不大受到细雨霏霏的影响,依旧维持着它一贯的灰头土脸面貌。整条街道的建筑因受着长期施工所扬起的尘土的掩覆,显得灰败、凌乱,漫说是细雨拿它无可奈何,即便是倾盆大雨,恐也是冲刷不去它的晦暗吧!然而,市镇的人却仿佛仍然兴味十足地活跃着——拖着长鼻涕的小娃儿赤着脚四下追逐着;远处修车厂中,打着赤膊的男子不时地在架高的车床下钻进钻出;对街槟榔摊的小妹则依旧穿着又窄又短的裙子,愉悦地为停靠路边的车中探出头来的顾客服务着。小贩的叫卖声沿着迤逦的街道,一路似有若无地泼洒过去,骑楼边,卖膏药的老先生正在架好的麦克风前“喂!喂!……”地试音。

论文已接近下结论的阶段,像整晚兴会淋漓地吹奏着的喇叭手,突然不提防地被告知节目已接近尾声,不免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惆怅之感。何况,如何把这最终一曲演奏得让人感到悠扬而有余味,也是一件相当伤脑筋的事。

正在各种杂沓的声音交攻的斗室里搔首踟蹰之际,不知从遥远的什么地方突然异军突起地传来一阵喧天锣鼓。好戏开锣了!我,心中一动,仿佛幼年时拿着小竹板凳到庙口抢好位置、看歌仔戏的岁月又回来了。时大时小的锣鼓点儿,在百无聊赖的心里渐次撩拨起莫名的兴奋。几经挣扎后,我决定不顾论文即将迟缴的事实,放下摊了一书房的资料,循声前往。

随便趿了双凉鞋,顺手拎了把黑伞,我便从四楼连蹦带跳地出门。从笨重的工作压力中逃开,虽略微有些罪恶感,更多的却是逃学成功般的刺激和雀跃。

雨仍细细地飘着。我站在路边,努力地用耳朵辨识声音所传来的方向,并急急地追赶了过去,以唯恐赶不上盛筵般的心情。锣鼓的声音愈来愈明晰,隔着一片稻田,终于看到一座戏台搭建在一户低矮的农舍前的广场中央。田埂因长久的雨水而泥泞,当我颇费了番工夫从田间跋涉到达稻埕时,脚下的凉鞋已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与式样,深及脚踝的泥巴,使我看起来像穿着奇形长统靴般的可笑。当我一脚长一脚短,狼狈地出现在稻埕边时,倒没引起什么注意。戏台子的右手边贴了张红纸条,上头几个拙稚的毛笔字:“郭瑷拜寿”。应该是为着家族中的某位长辈祝寿所举行的庆祝活动吧!我这样想着。

放眼过去,戏台上的演员正意兴阑珊地表演着,显得漫不经心。其中一个跑龙套的宫女嘴巴里还嚼着口香糖之类的东西,当郭瑷气急败坏地责备着公主时,公主竟然还转过头去和琴师调笑着。戏台子前的稻埕里,除了五六个小孩追来跑去外,大人全或坐或站地在戏台旁的廊檐下聊天,间或有人朗声喝斥着孩子,或走出屋外取些柴火什么的,竟没有一双眼睛是注视着舞台的。

请了戏班子来助兴,却不负责任地兀自一旁谈笑聊天,任凭演员对着空旷无一人的稻埕表演,这是何等荒唐的庆祝仪式!我信步走到戏台子前,仰头注视着他们的表演。扮演郭瑷和公主的小生和小旦看来年龄都已老大不小,全身上下满布着岁月的沧桑,一副常年冲州撞府的油条样儿。看到我这唯一的观众出现,演员们自然地收拾起懒洋洋的表情,那位宫女开始节制她口中的咀嚼动作;公主也霎时做出了符合剧情所需的傲慢表情;连锣鼓亦似受到鼓舞般地振奋起来。撑着一把大黑伞的我,一下子间,变成众人注目的焦点,似乎所有戏班子的成员全冲着我一个人来了。我深觉自己任重道远,也不敢有半点儿疏忽,努力地配合着剧情发展做出适当的响应,时而蹙眉,时而莞尔,时而大笑,有剎那间,我甚至恍惚地以为自己才是这出戏的主角,戏台上那些人全成了观众。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竟陷入这样啼笑皆非的表演中,甚至有些害怕起来,我怕我的表演或者无法持续到戏剧结束,终不免要教他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