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陆绎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睡不着,最后披衣而起。
窗棂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他拔出窗销,推开来,便看见蓝道行悠然自得地倒挂在屋檐下,衣衫飘飘。
“俞大猷家传宝刀的事,我替你办好了。”蓝道行轻松跃下,靠坐在窗框上,自怀中掏出剩下的几张银票递过来,“这是剩下的。”
陆绎也不与他客套,把银票接过来收好,道:“辛苦你了。”
“跑腿而已,算不上辛苦活儿,倒是俞将军拉着喝酒,当真是辛苦活儿。”蓝道行笑道。
陆绎笑了笑,问道:“俞将军还好吧?”
“还行,忙着追击逃窜的倭寇。对了,岑港大捷之后,圣上把他们都官复原职了。”蓝道行无奈地直摇头,“你说说,这种差事,拼死拼活的,升职加薪没他什么事,不被撤职就谢天谢地,出了事还得背黑锅,除了俞将军这种一根筋的,谁肯接这活儿。我看胡宗宪就是欺负他。好在俞将军也不计较,他只要能打倭寇,就诸事足矣。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情,来日多半要吃闷亏……”
他说了半晌,发觉陆绎一直没吭声,借着月光打量,才发觉他眉间不自觉地深锁着,似有什么忧虑之事。
“怎得,出了什么事了?”蓝道行问道。
陆绎摇头,淡淡道:“没什么……你最近就在新河城呆着,哪里也别去了,我会尽快安排你进京。”
“京城里有动静了?”蓝道行何等聪明。
“严世蕃开始派人投石问路,看情形,他真正想对付的是陆家。”陆绎道,“趁着风浪还没卷起来,得先把你弄进去。”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蓝道行悠悠吟道,侧头看向陆绎,“不过,你现下满脑子想的事儿,可不是这事,你何必瞒我。”
“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要紧的。”陆绎淡淡道,“我自然是在思量此事。”
“别蒙我了!”蓝道行在自己脑门上点了点,笑道,“看你脸上天大的心事,其实就两个字,女人!”
陆绎不自在地转过身,佯作去倒茶:“胡说。”
“你看看,到现在你脑袋上都是这两个字。”蓝道行偏偏不肯放过他,取笑道,“怎得,那丫头又给你找麻烦了?还是她看上别人了?”
静默了好半晌,陆绎才低低道:“我倒宁可她看上了别人,那样,至少她还好受些。”
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蓝道行奇道:“……难道是你看上别人了?”
此事若换作旁人来问,陆绎断然不会吐露半字,加上他生性内敛,原就不愿向人诉说心事,更是不会说。但蓝道行,却与旁人不同,他双目澄清,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能让人信任的魅力,加上两人在岑港那番出生入死,在陆绎心中,已将他引为知己。
陆绎犹豫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今夏很可能就是夏言的孙女,夏长青的女儿。”
“……”蓝道行惊讶万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担心她的身份?”
“夏言当年的事?你知晓多少?”陆绎不答反问。
蓝道行道:“我听家师说过,圣上原本准许夏言以尚书衔退职,真正害了夏言性命的是仇鸾那封信,严嵩指使仇鸾,弹劾曾铣结交夏言,而边将结交近侍是死罪,夏言就毁在这封信上。家师还说,当时仇鸾身处牢中……”
陆绎一径静默着。
“此事与你爹爹有关?”蓝道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你爹爹与夏言有什么仇?”
“当年有人弹劾他,后来夏言放了他一马,所以爹爹对他恨之入骨。”
蓝道行没听懂:“什么,放了他一马,他反而对夏言恨之入骨?这是什么道理?”
“他……”陆绎深吸口气,才道,“那时候,他亲自上门,低声下气地恳求夏言。”
“……”
蓝道行半晌说不出话,已然明白过来:陆家世代为官,陆炳又是何等身份,他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必定对夏言怨恨之极。
“夏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林家上下七十余口人,全是她的亲人。”陆绎声音艰涩,“她该怎么办?”
“你是担心她得知真相后会恨你?”蓝道行问道。
“恨我是必定的,我担心的是,她夹在家仇和我之间,难以立足。”陆绎怅然道,“她姨还在,杨程万也还在……”根据眼下的状况看来,沈夫人并不知晓陆家也是仇家,但杨程万当年跟在爹爹身旁,他很有可能知晓此事。
“真是怎么难怎么来,要说我,她和旁人在一块儿也比和你在一块儿好些。”蓝道行道,“你当初就不该招惹她。罢了罢了,都是命啊!”
“不该招惹她……”陆绎低低叹着,似自言自语,“现下还来得及么?”
次日清早。
“陆大人,我家将军请您快过去!上回您说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一名军士匆匆赶到别院,在今夏的引领下,寻到陆绎,朝他禀道。
陆绎喜道:“这么快!果真有眉目了?”
军士笑道:“是,将军命人四处寻访,原本是想在海里找一只大的灵龟,可寻了好几只都不合意,正巧在舟山发现了一头白鹿,将军说白鹿是上瑞之物,虽然比不得白虎,但也是不易得,想请陆大人过去看看,是否合意。”
“白鹿!”今夏在旁一听,便猜出这必定是要献给圣上的,忍不住朝陆绎道,“我还从来没见过白色的鹿,能不能也让我去看看?”
陆绎看向他,似微微一怔,原来还面有喜色,转而却皱起眉头,沉声简短道:“你不必去。”
“可是我……”
今夏话还未说完,陆绎便已随军士走了,连看也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她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用脚去铲地砖缝。
陆绎不必回首,也能大概猜出今夏此时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疼,却必须忍耐着让自己绝对不能心软。
昨夜,他已然想得非常清楚,今夏真正的身份,她始终会知晓,若她得知了真相,那么……夏家和林家将近两百口人,横旦在两人面前,是一个他无法解决也无法逾越的死结。两人之间的这段缘分,将来便是刺入她心头的利刃,他宁可现下就让她厌恶自己,也不愿她将来在亲情与他之间备受折磨。
一个完完整整、身心俱全的她,才是最重要的。
往戚将军府的一路上,今夏失望的模样就一直在他脑中晃,连到了戚将军府,若非军士出言提醒,陆绎还尚未回过神来。
“陆佥事,请!白鹿就在后院之中。”戚继光朝他拱手道。
“多谢将军!”
到了后院,陆绎看见了庭院中的那头白鹿,果然通体雪白,连头上的鹿角都是纯白,亭亭立与树下,映着火红的石榴花,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若今夏在,怕是要对这头鹿爱不释手,陆绎忍不住想着。
戚继光在旁笑道:“最难得的是,他们没用兽夹,是一点一点缩小范围才捕着它,所以它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受了些惊吓,不太肯进食,所以有点瘦。”
陆绎顺手拿了旁边一根胡萝卜,上前一步想喂它,白鹿立时惊恐地退开,完全不肯吃。地上有个水盆,也被它踩翻了,连水都不喝。
收回胡萝卜一瞬,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迅速钻入陆绎的脑子——是的,眼下正是他苦苦等候的最好机会!
他立时转身对戚继光道:“将军,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但说无妨。”戚继光道。
“我马上会找一个人来,让他专门喂食这头鹿,但是除他之外,不能有任何人靠近这头鹿,或是喂养它。”
戚继光了然道:“你的意思是,要它认个主人。”
“不错,不知将军可否应允?”
“此事容易,我吩咐一声就行。”
“多谢将军!”陆绎道,“对了,还得请将军将擒得白鹿一事尽快禀报胡都督,请胡都督和徐师爷走一遭新河城。”
“这鹿是为胡都督找的?”
“正是!此事将军居功至伟,胡都督必定欢喜不已。”
戚继光不得不赞叹陆绎做事厚道,寻到白鹿并不据为己有,反倒让他向胡宗宪邀功。当下他也不耽误,立时便要往书房去写信禀报胡宗宪。
“徐师爷也得来?”
“对,徐师爷一定要来,哪怕胡都督来不了,徐师爷都得来。”陆绎答道。
戚继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便径直照着写。信用火漆封了,以军情急报命军士火速送往胡宗宪处。
能得白鹿,这一步算是行得甚顺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此事必须尽快进行,赶在严世蕃回过味来之前,就得让胡宗宪把这头白鹿送至圣上面前。
心中有事,陆绎婉谢了戚将军派轿子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慢慢地往回走。刚刚拐过街角,便看见别院外头今夏百无聊赖地在石阶上踱来踱去,显然是在等他。
陆绎避回拐角,无可奈何地长叹口气:这个傻丫头,方才他口气那般不好,叫她失望,她怎得就不知晓该着恼呢,还等他做什么?!
见了她还须硬起心肠来,大概又得让她失望,陆绎想着,心中懊恼沮丧之极,怎么也挪不开步,就这样靠着墙,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冒出来:“乖孙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丐叔凑得太近,斗大的脸在陆绎眼前晃。
“前辈,你……”陆绎一时还未回过神来,顺口问道,“您怎么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出来?”丐叔瞧他样子不对劲,探手摸了摸他脑门,疑惑道,“怎么看着有点傻,你撞到头了?”
“没有。”
“你站这里做什么,那小丫头在门口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我都替她累得慌。”丐叔拽着他就往回走,“走吧,还不赶紧回去。”
陆绎无法,只得跟着丐叔往回走。
今夏一眼就瞧见他们,快步迎上来,笑问道:“陆大人,看见白鹿了,什么样?听说白鹿是祥瑞之物,表示王者明慧……”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陆绎冷冷打断:“行了,此事现下不宜声张,你别到处张扬,坏了我的事。”
这话说得颇重,不光是今夏愣住了,一并连丐叔也愣住了。
“哦……”好半晌今夏才反应过来,讪讪道,“我知晓了。”
陆绎未再理她,抬脚就往里头走。
“你、你、你……”
丐叔反倒被这话弄得一肚子气,想追上去骂他两句,却被今夏紧紧揪住。
“你拉着我作什么,你听听他方才说的那话,丁是丁卯是卯,还有情分么?”丐叔不满道。
今夏拉着他不肯撒手:“叔,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他最近的烦心事太多,那些事若是搁在你我身上,脾气肯定比他现下还坏。”
丐叔皱眉看她:“丫头,你瞧你这点出息!”
陆绎的伤口还未痊愈,今夏蹲在灶间煎好了药,便端了给他送过去。
“陆大人,药煎好了。”担心陆绎仍是心绪不佳,她端着药在门外试探地唤了一声。
里面没动静,等了片刻,她正想再唤一声时,陆绎自内拉开了门。
见他眉间深蹙,必是有烦难之事,今夏不知能不能问,忐忑道:“那个……这是药……我……”
陆绎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碗,顿了顿,似要说什么话,皱了皱眉头之后却什么都没说,就复把门关上了。
就这样被关在门外,今夏心有不甘,恨不得叩门问个清楚,手举到门边上,踌躇了半晌,终还是放下下,慢吞吞地踱了回去。
屋内,陆绎背靠着门板上,默默听着她渐渐离开的脚步。
这厢,岑寿遇见蔫头耷脑的今夏,见她手中尚拿着托盘,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怎得了?跟霜打了的柿子一样。”
“没事。”今夏朝陆绎屋子的方向努努嘴,“你若有空,去替你家大公子分忧吧。”
“大公子怎么了?”
“谁知晓,大概是烦心事太多了,就没给过好脸。”今夏沮丧道,“比在船上那会儿还吓人。”
岑寿不解:“我刚刚才从大公子屋中出来,他……和平常一样啊。”
今夏皱眉看着他,直摇头:“所以说你们男人就是鲁钝,枉你从小陪伴他,连这都看不出来,唉……”
她叹着气走远,留下莫名其妙的岑寿。
看见陆绎在窗台上所留的信号,待夜阑人静之后,蓝道行翻窗而入。
“明日一早,你在戚将军府附近等我,然后随我一同进去。那里有一头白鹿,我打算让胡宗宪将此鹿进献圣上,而你就是这头白鹿的主人。”陆绎道。
蓝道行一怔:“你要我进宫喂鹿?”
“圣上痴迷道术,一心修玄,这白鹿是瑞祥之物,你只说是自己在山中修行时遇见的……”陆绎瞥了他一眼,“剩下的你自己编,总之要让圣上有多喜欢白鹿,就有多相信你。他只要越相信你,你就越有机会。”
“编故事倒不难,我担心的是那鹿,它和我认生怎么办?”蓝道行皱眉道。
“我已请戚将军不要再让人喂食白鹿,先饿它几日,然后你再去喂它。”陆绎道,“除了你之外,不允许任何人喂它,时候一久,它自然就只认你一人。你记着,到了宫里也要这样,让圣上相信,这头白鹿只吃你喂的吃食。”
蓝道行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有白鹿相随,是不是显得我身上仙气卓然?”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与他打趣,正色道:“待你进了宫,你我可就是素不相识了,许多事就得靠你自己斟酌处理。”
蓝道行笑容璀璨:“我一直等得就是这天,长驱直入,以一当十。”
陆绎未再言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日,陆绎将蓝道行引入戚府,与戚将军商谈妥当。到了午后,胡宗宪与徐渭已快马赶到新河城。
心系白鹿,胡宗宪顾不上与戚继光寒暄,先去看了白鹿,见它果然通体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顿时欣喜之极,立时就要去写进献白鹿的折子。
“都督,这折子你不能写。”陆绎拦住他。
胡宗宪焦急道:“兄弟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京城里头弹劾我的折子都快堆成山,我就指着它来救命呢。”
陆绎笑道:“正因如此,都督你才不能写这折子。这头白鹿,说到底,它也只是一头畜生,要让圣上对它爱不释手,就得靠妙笔生花才行。”
闻言,胡宗宪恍然大悟:“对对,对对!我真是急得昏头了,有青藤居士在此,哪里还用得着我动笔。”
青藤居士,正是徐渭的号。当下,胡宗宪亲自为他研磨,徐渭也不推辞,提笔沉吟片刻,不消半柱香功夫,一篇《进白鹿表》已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