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神机等人更是除了诺诺称是的点头施礼,再不敢说别的。而在莫神机等人的心中,都大感惊奇。这真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一个被安乐公主青睐的家伙,居然还能得到太平公主的力挺。
这时候最得意的人就是一直缩在太平公主身后的袁怀玉了,暗想,这个儿子真是光宗耀祖了,不但能跟安乐公主同车来面圣,更能让太平公主出面来打嘴仗。
只有袁昇在向太平恭敬施礼之余,心中有些震惊,这个太平公主果然如传闻一般,老辣睿智,城府深广。这淡淡的几句话间,甚至没有向自己看上一眼,却已极巧妙地将自己笼络了过来。
士为知己者死,听了太平公主简练而到位的几句赞语,袁昇的心中也险些生出这样的热忱来。如果不是安乐公主在他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他很可能就此投入太平门下。
一抬眼间,袁昇无意中看到了刑部侍郎周方行的脸孔。那张圆滑的瘦脸上此时的表情很古怪,不是惊讶,不是羡慕,不是憋闷,而是——疑惑,深深的疑惑。
这个官场老滑头为何会生出这样怪异的表情?袁昇一凛之际,又见周方行脸上的疑惑已变成了恍然和钦佩。
一个奇怪的念头霎时钻入了他心底:周方行本就是太平一脉的死党,今日廊间这一幕,很可能是太平早就安排好的。她事先已示意了周方行,于是才有周方行手下的刑部六卫对自己群起而攻。但接下来太平公主的出言呵斥,显然完全出乎周方行等人的意料,所以才让刑部侍郎一脸错愕。
太平公主的真意,其实是想给自己这个官场新人一个狠厉的下马威,再亲自出马笼络自己。
官场之道,果然渊深似海呀,而太平公主的御下之道,更是高人一等。
这时内侍赶来宣召,众人都随着太平公主一起绕廊而过,入凝阴阁觐见。
一进凝阴阁,袁昇更觉遍体凉爽,只见大殿四角竟垂下了数道水帘,水光涟涟,飞珠溅玉,送来阵阵清寒。
原来这凝阴阁不仅依水而建,而且还是当时世界上唯一配有天然循环制冷装置的殿宇,殿中装有巨大轮扇机械,将北海引来的湖水送至屋顶,再沿檐直落,形成降温水幕。
这算是一个比较轻松的觐见场合,但当朝天子李显却一点也不轻松。他背着手,有些焦躁地在殿内踱着步,干瘦的脸上爬满了愁容。才数月不见,袁昇发现,天子距离上次大玄元观祈福盛会的时候,又苍老了些。
袁昇没有看到韦皇后。这次皇帝私下召见几位臣子,不知为何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韦皇后。安乐公主倒是陪在父皇身边,正向他若有深意地眨着眼睛。
殿内还有个熟悉的高瘦身影,正是韦后死党宗楚客。这位大唐宰相的脸色却有些阴沉,也许是因为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吧。作为首辅大臣,宗楚客非常注重在各方面都与天子保持一致。
“说简单些吧,到底什么时候能破案?”
耐着性子听罢周方行和袁怀玉分别详述了碧云楼的古怪案情,皇帝李显终于烦躁地挥了挥手,冷冷道:“或者说,什么时候能找到失踪的李隆基?”
殿内一下子悄静下来,谁也料不到天子竟这样直接。连太平公主都蹙起了蛾眉。安乐公主望向袁昇的双眸也闪出了忧色。
众破案能臣都噤若寒蝉,听天子的口吻,似乎很看重他这位亲侄子的安危,但谁知道李隆基到底在这场诡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莫神机等人都向自己的上司偷偷地使着眼色,示意最好不要贸然卷入这场激流。
见众人不语,天子显然更不高兴了,阴沉的目光直射站在近前的刑部侍郎,沉沉道了声:“刑部?”
“圣人明鉴,”(注:唐时的习惯,呼天子为“圣人”)周方行只得挤出满脸的郑重和肃穆,蹙眉道,“碧云楼之案,蹊跷过甚,臣以为,万不可等闲视之,必得周密策划,多方布局……”
“朕问你要多久?”
周方行的额头上立时见了汗,暗恨自己为何站得这么靠前,犹豫了下,只得道:“快则三四月,迟则半年……臣等无能,啊,实非臣等无能,实在是这案情太过古怪……”
天子第二次打断了他:“御史台?”
张烈踏上一步,躬身道:“圣人明鉴,臣以为周大人所言在理,此案颇为古怪,不过若是我御史台来办,应该不会拖上半年,但也应该在五个月左右吧。”他的话极为滑头,看似将期限提前了一个月,实则较之刑部最快期限又错后了一个月。
“金吾卫?”天子的声音更高了。
韦昀很自然地甩脸看向袁怀玉。那边的袁怀玉也是个老滑头,也是依样画葫芦,皱眉咧嘴地说道:“臣与周大人等所见略同,此案蹊跷异常,至少要有数月筹措!”
皇帝李显不由愤愤地一顿足,霎时间殿内阴云密布,眼见万乘之尊便要雷霆大作,众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出声。
“启禀陛下,臣冒昧,此案该当在七日内了断!”
就在这一片悄寂的当口,有人徐徐发了声。
“袁昇,”天子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朕认得你,刚刚上任辟邪司的玄元观主,你说可以在七日内破案?”
众人的目光全聚在袁昇身上,有人妒忌,有人鄙夷,有人不以为然,更有人幸灾乐祸,只有安乐公主美眸溢彩,目光中满是激赞,而他老爹袁怀玉则吓得浑身打战。
“陛下,”袁昇缓步上前,“臣以为正因此案离奇古怪,其中又蕴含诸多变故和凶险之处,所以才应全力以赴,及早破案。”
“好!”皇帝李显的脸色首次缓和了下来,点头道,“这等话,才是公忠体国、为君分忧之言。你当真要七日,少不少?朕可以给你宽限到半月。”
“臣叩谢圣人宽仁之心,但臣仍以为,正因此案颇多凶险后患,拖延越久,越是不利,所以最好在七日之内破案!”
皇帝李显不由得向他深深注视,终于连连点头:“好,念你如此忠心,朕命你全权督察此案,可调动金吾卫所有人马,七日内务必勘破此案。”
“臣遵旨!”袁昇正色领旨,却没看到身侧老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安乐公主忙道:“父皇,袁昇如此忠心耿耿,若真能破了此案,圣人该当有封赏的呀!”
“这倒忘了,”李显拍拍额头,笑道,“只凭他这份忠心,便该厚赏,只是朕念他年轻,不愿养其骄奢之心。这样吧,此事若成,他的四品下的那个‘下’字就去了吧。”
莫神机等人听得此语,心中的幸灾乐祸之念迅即烟消云散,化为无尽的懊悔,均想,袁昇这小子年轻莽撞,误打误撞,倒引得圣人青睐,早知如此,我也该冒一冒险的。
这时候一直阴着脸不语的宗楚客忽地咳嗽一声,沉声道:“圣人明鉴,袁昇敢作敢当,为主分忧,确是该赏。但凡事须加节制,否则便会有冒进邀功之辈效尤呀。臣以为,若袁昇七日内如期断案,便该大加封赏;如若不能,则有大言欺君之嫌,当定其过。”
他的话小心翼翼,八面玲珑,却不知不觉地给袁昇画了一个圈。
安乐公主很不高兴地瞪了宗楚客一眼。但从派系上来说,这个高瘦而文雅的老男人和她同属韦后一党,她不便明着辩驳,心里却想,若是万一难以断案,袁昇也不过要被“定过”,很轻飘的两个字而已,到时候跟父皇求恳就是了。
她显然没有细想,宗楚客前面“大言欺君”这四字则很阴险,往重里说,袁昇很可能会被定为欺君之罪。
偏偏李显是耳根子最软的皇帝,闻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宗卿所言在理。袁昇若能七日断案,自有封赏;如果不然,也应有所惩戒。”
掌控天下的万乘之尊时刻都在找寻着平衡,他的话也是在金吾卫辟邪司和御史台、刑部之间找了个平衡。莫神机等人果然一阵轻松,先前的懊悔尽数消散,幸灾乐祸之心又再泛起。
群臣中只有袁怀玉险些心碎八瓣,对儿子的草率冒进,又是恼恨又是担忧,强撑着才没有当场倒地不起。
直到出了内苑,满腹幽怨的袁怀玉才有机会跟儿子滔滔不绝地发起了牢骚。
袁昇却始终微笑不语,直到老爹说够了,才慢条斯理地道:“是时候了,咱们要提审玉鬟儿!”
袁怀玉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只得低声道:“那你告诉我,为何一定要定在七日,而不是十日、十五日?”
一抹阴云倏地自袁昇的脸上腾起,他的脸色也是首次凝重起来,却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现在,我还不能说。”
“好吧!”袁怀玉欲哭无泪,只得低声道,“那此案要从何处查起,你心中可有了可疑的嫌犯?”
“已有了一个嫌犯,但还不能莽撞行事。”
袁怀玉的眉头不由得又皱紧了几分:“那么,七日内断案,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把握不足三成,但终究是要试一试的!”
袁怀玉又险些没有昏倒。
袁昇却蹙紧双眉,陷入了沉思。李隆基那双满是血丝的眸子在心底再次闪现。
天已邪,当易天!号称倾天之局的“天邪策”奇局一发,当真环环相扣、无往不克?或者说,这道奇局已经开始对他这位宗室俊彦生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