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刀没有找到蓝焰。
连沈捷都毫无线索,更别说未在苍城久居过的她。
她开始有点茫然,后来则回忆着自己和蓝焰的日子,走过了和蓝焰一起走过的那些路。途经一个橱窗时,她停下脚步,看着映射的影子。
一个多月前,她的身边总是站着一个人,而今只剩她孤零零的。没有了曾经那个高瘦身影的陪伴,也听不到有人说她是个傻蛋,更没有各色美食。她吃的所有米饭,都没有了那名唤蓝焰的人的味道。
尹小刀在心里勾勒旁侧的某个身影。他高她半个头左右,瘦削见骨,许多时候都会笑得很灿烂,眼睛里闪着蓝色的光。
正在这时,有个身影靠了过来。
尹小刀回头。
那只是一名路人,奇怪地看着站在橱窗前的她。
尹小刀低眼,转身离开。
刚刚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蓝焰出现。他会挂着招牌的笑容和她说:“刀侍卫,我回来了。”
然而,她的那句“四郎,你回来了”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尹小刀在苍城逗留了四天。
之后,去了鑫城。
她凭着记忆,在和蓝焰走过的街道上独自走了又走。她回到当初蓝焰蒙骗富婆的酒店,订了与之前一样的房间。
然后在衣柜里蹲了半天。
第二天,尹小刀去了游乐场。
还是那个过山车,还是那个座位。
在失重的倒转中,尹小刀睁着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她觉得,连白云都是灰色的。
过山车急速下降时,一滴水珠飞过她的眼角。
“四郎,我好想你。”她轻声道。
尹小刀揍蓝二是揍得痛快,但是一个月后,蓝氏集团推翻了当初的合同约定,以一个商业最大化的规划方案,致使西井村再度陷进了拆迁的纷扰中。
之前的征地是为了旅游项目,因此规划方案中,建筑物是适当保留的。西井村虽说科技落后,不过从旅游角度来说,这里是古建的胜地,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新出的方案,则是一系列现代度假酒店。除却西街那几幢保存完整的古建,其余的都得拆掉新建商业项目。
村民自然不答应,于是又是一阵闹腾。蓝氏负责人过来交涉数次,皆不欢而散。后来,蓝氏给予高额的赔偿金,并允诺在西井镇的繁华地段补建回迁房。
这个措施,平息了一半的村民。
还有一半,不那么好说话。而横馆就在其中。赔偿金的多少是次要的,尹家个个视钱财如粪土。横馆占地数千平方米,包括农田、果园、住宅以及后面那个小山丘。如果卖了这块地,那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挪到哪儿去?而且,这个祖屋是当年官场腾达的尹氏先人所建,尹爷爷说什么都不会卖掉的。
事件持续几个月后,村子里还有二十来户人家坚持着。
尹父个性认真,和各家各户都在谈。
于是,蓝氏的项目进度僵在了那里。
季节从夏天走到冬天。
蓝焰已经消失了三个月。
尹小刀一直不曾放弃过寻找。
沈捷亦然。
只是,杳无音信。
那个最坏的结果,两人都不愿去想。
沈捷来过西井村三次。他不会做饭,所以横馆的老老少少表示不同意他和尹小刀的婚事。毕竟,在蓝焰的那顿山珍海味过后,横馆就恢复了看食堂师傅脸色行事的日子。大家都很想念蓝焰。
当然,沈捷本来就不是来谈婚事的,他只是就寻找蓝焰的事找尹小刀交流。
这半年间,S市城中村的那条线,在肖东康死亡后就断了。
肖东康由于股静脉注射毒品,当场猝死,死后第三天才被发现。据邻居描述,肖东康的死状极其惨烈,双目暴突、姿势扭曲。
苍城的诊所被封,陈孝贵被捕,蓝彧在逃。
沈捷认为,蓝焰的失踪和蓝彧有关。但这个设想,伴随着一个关于蓝焰是否生还的猜测。如果真的是蓝彧动的手,那蓝焰应该已经不在世上了。所以,沈捷希望蓝焰只是心血来潮出去旅游一趟。虽然这是天方夜谭。
尹小刀坚信蓝焰还活着:“四郎说他会回来,他不会骗我。”这就是她执拗的理由——等于没有理由。
沈捷只能暗叹,让她有个念想也好。
夜色深沉,屋内有微弱的光。灯泡坏了,一闪一闪的。
蓝焰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动弹不得。他的背上有数道紫黑鞭痕,腿部也是血迹斑斑。
他被蓝彧抓来很久了。
蓝焰终究还是太大意。他反省过,在郑小姐的栽培下,他失去了狼性。他所向往的生活,平平淡淡,所以无意识地忽略了那些恩怨纷争。
他在明,敌在暗,哪怕他提高警觉也无能为力。他没有尹小刀的身手,而且复吸的过程让他日渐衰弱。
那天,三个壮汉直接闯进他的租处时,他刚吸完一根烟,晕乎乎的。
蓝焰想过很多次,如果那天没有那根烟,他是不是就能躲过此劫。想得多了,他只能自嘲一句活该。
蓝彧恨透了蓝焰,几乎天天都把怒气发泄到蓝焰身上。有时还会把蓝焰当成蓝二,细细诉说童年时的兄弟情深,仿佛陷入癫狂。
蓝焰经历了惨痛的折磨。而且他有毒瘾,在没有受刑的时候都疼得死去活来,更别提,蓝彧一个不痛快就把蓝焰当沙包打。
蓝焰终日里昏昏沉沉,在外伤和毒品的侵蚀下,他的身子破败不堪。
有的时候,他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他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几号,也曾想过,可能等到他走出生天,是几十年之后了。又或者,他明天就死亡。
日日夜夜,他的心早在崩溃边缘。吊着他一口气的,无非是一句:“四郎,你什么时候炒一桶米饭给我吃?”
蓝焰投降了。
就算他开始的时候有点傲骨,后来都放弃了。因为坚持没有意义。
他继续顽固下去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没有尹小刀的出现,他死了也无所谓。可是世上还有一个她,所以他想活着。
警察查得严,蓝彧很少出门。他待在屋里无所事事,就拿蓝焰当消遣。
那天,他下手狠了。蓝焰吐出一口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蓝彧低腰探了蓝焰的鼻息,然后扯出一抹笑意。
他出了房间。再进来的人,是褐爷身边的人,左眼瞎盲,年纪二十五六岁,负责处理尸体,以及给褐爷的帮派文身。别人都叫这人为剔骨师。他是唯一可以和褐爷十分亲近的人。
剔骨师这趟过来,就是毁尸灭迹。
就在剔骨师探着刀,想去划开蓝焰心脏的时候,蓝焰突然握住了剔骨师的手。
剔骨师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奇怪地问道:“还没死吗?”
蓝焰气息微弱,说不出话,抓握剔骨师的力道放松了。
剔骨师喃喃着:“没死的人,不是我负责。”但是也找不到谁来负责将死之人。于是他坐到旁边,静静等着蓝焰断气。
只要断气了,就是他负责的活计。
无奈,蓝焰撑着那口气,一直不死。
剔骨师无措,出去找了褐爷。他语无伦次地叙述自己等蓝焰等了两个小时,蓝焰就是不死。
褐爷笑了笑:“哦?看来不像蓝彧说的那样不堪一击啊。”
剔骨师茫茫然:“他究竟什么时候死?”
“小翩想要他死吗?”
剔骨师摇摇头:“我不想干活。”他想放假,想休息,所以他不希望蓝焰死去。而且,蓝焰看着很惨,他于心不忍。
褐爷还是笑:“那就让他活着吧。”
因为褐爷的这句话,蓝焰被救了。
蓝彧得知后,阴森森的。
褐爷笑得和善:“一个吸食毒品的人,过不了几年,都是死路一条。不过,他还有利用价值。”他是贩毒的,握着毒品,就等于扣住了蓝焰的生命线。
“他能有什么价值?”在蓝彧的眼里,蓝焰不过一只蝼蚁。
“他能弄来你的黑账,我很欣赏。”褐爷叠起腿,“在我这里,有能力的就能留下。”
蓝焰在养伤期间,想了很多。要从这里硬碰硬地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能暂时投靠褐爷。伤好了大半之后,蓝焰跟在褐爷身边办事,负责的是网络安全。他的所有操作都是受监控的,所以,他没有动任何手脚,而是依着褐爷的吩咐把事情都办妥了。
褐爷的奖赏就是海洛因。
从市价来说,价格很高。然而这类奖赏,无非是让蓝焰从地狱十六层掉进十八层,从此永不翻身。
褐爷身边的那个剔骨师,刀功精湛。蓝焰和他熟稔之后,半认真地说道:“我哪天死了,你在我的尸骨上刻个字吧。”
“刻字?”剔骨师疑惑。他只拆骨,不刻骨。这些吸毒致死的人,骨头很值钱——那些尸骨都是渗了毒的。好些毒贩子会回收尸骨,然后把尸骨弄碎,再掺进毒品里去卖。这叫废品利用。
“嗯。”蓝焰指指自己的左胸,“刻在肋骨上。”
剔骨师更疑惑了:“你是要哪一根?”
“第三根。”那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剔骨师明白过来,睁着黑黑的右眼睛:“你想刻什么字?”
“刀。”
剔骨师点着头:“这个字一定对你意义重大。但是,我的字不好看。”
蓝焰笑笑。
剔骨师继续问:“刻了字之后呢?我要送给谁?”
“葬在S市的安宁墓园。”郑小姐就在那里,长眠之后,他有大把的时间,把自己这些年的故事讲给她听,还能和她聊聊那个傻里傻气的刀。
“不是给谁收藏的吗?”
“不是。”蓝焰希望,自己入了黄泉路后,依然记得那个刀。剔骨师点头:“我知道了,但你一定要死在我的前面,不然我拆不了你的骨。”
“放心。”蓝焰眉梢一挑,“我活不长的。”
“嗯。”剔骨师谈及生死,语气如常,“前天就有个吸毒过量死了。”
蓝焰低了头。
他会努力活着。
那个傻蛋如果没有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嫁出去。如果嫁不出去,一辈子这么长,她可怎么过?谁能和他一样,让她吃得那么好、那么饱?
蓝焰现在的信念只有尹小刀。
其余的一切,他都抛弃了。
在褐爷身边做事,免不了要违背良心。蓝焰日渐冷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人性在一点一点消失。有毒品的原因,也有周围环境的影响。
这里是个残忍的毒窟。吸毒的为了毒品出卖自己的灵魂,贩毒的为了金钱而泯灭自己的良知。
在这里,蓝焰见了许多吸毒者。譬如一个中年男人,让自己年仅十岁的女儿帮忙携毒;譬如一个年轻女子,为了毒资,勾结毒贩把自己丈夫的肾脏卖掉。
总之,蓝焰没见过哪个吸毒者还保有良心的。
而在褐爷这里,有点儿善意的人,都活不下去。
蓝焰失踪初期,尹小刀经常出门。哪儿有涉毒消息,她就去哪儿。
偶然间,她在S市游荡的时候,逮到一个小型贩毒团伙。里面有个携毒的女人,视力有问题。警方调查后,查明她是由于吸食的毒品掺杂过量奎宁,丧失了视力。
沈捷说,那个女人说起自己的眼睛,就痛骂不良毒贩。她似乎完全忘了,她自己犯的罪会让许多许多的人,步上她的后尘。沈捷说到最后,无非一句:毒品能吞噬良知。
尹小刀听着,没有吭声。她想,无论蓝焰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他四肢残缺,只要他的灵魂还是那个四郎,她都会陪着他。
希望很渺茫,但她不曾放弃。
这个案子过后,尹小刀回了家,好一阵子都没再出门。
她在横馆待了大半个月,表面看着很正常——每天早早起床练功,和师兄切磋武艺,餐餐吃三大碗米饭。
这就是她以前的生活,没什么变化。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她记挂着蓝焰。
五师弟、六师弟忧心忡忡,远远望着她挺直的背影:“师姐会不会变成望夫石?”
大师兄:“不会。”
二师兄:“……”
三师兄:“待在下抚琴一曲,扫去她的忧愁。”
五师弟、六师弟立即跑走,嚷嚷道:“三师兄,我们不听。”
那天,尹爷爷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古时的玄学书籍。他研究了三天,然后开始占卜蓝焰的位置。
五师弟、六师弟听闻,满心期待地过来围观。
第一卦,尹爷爷长长嗯了一声:“在南方。”
“南方!”五师弟、六师弟重复道。
第二卦,尹爷爷微微蹙眉:“在……东南方。”
“东南方!”
第三卦,尹爷爷的眉间拧成了川字:“怎么又跑北方去了?”
“师爷爷,你这算得不准吧。”五师弟很怀疑。
六师弟点头:“再算一卦,就是西北方。”
尹爷爷合上那本玄学旧书,谆谆教导五师弟、六师弟:“封建迷信要不得。”
四月中,西井镇西井村,来了一班学者。年长的头发发白,余下的有中年、青年。他们对于西井村的古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路上的一块刻字石板,他们都会蹲下拍照,研究半天,再抬头时,众人的眼睛都在发光。
他们住在镇上的旅馆,每天一大早就来西井村,太阳落山时才离开。一个星期后,他们把村里所有的街道都走了好几遍。
村里西街的几幢建筑结构比较完整,他们一一去拜访,包括横馆。
横馆的房子在尹爷爷那一代,简单翻新过。而且尹家先祖是官爵,房子的构造用料都很好,所以没在岁月流逝中破败。
上门的是个老者,一个中年男子陪同。那会儿,尹爷爷和尹父、尹母去了后山,是尹奶奶、尹小刀出来接待的。
地点在迎客厅。
老者和中年男子在厅外的古树下转了好几圈,老者还激动得差点儿落泪。
稳定情绪后,老者进了厅内。他彬彬有礼地递了名片过去:“叨扰了,我是折境城市规划设计有限公司的,免贵姓黄。”
尹奶奶接过,不冷不热的:“有何贵干?”莫怪她没有好脸色,听到这个公司名称,她自然联想到拆迁的事了。
老者并不在意尹奶奶的态度,仍然很有礼貌:“我听说西井村要拆建商业酒店,想来听听你们的想法。”
“我们的想法重要吗?”尹奶奶淡淡的。
老者微笑:“城市,既是考古研究的实体,又是自主结构。现在的城市研究大多沉醉于工业时代的特征,而否定了建筑的文化传递。”说着,他望向木柱上的花鸟刻雕,叹了一声,“建筑是门艺术哇。”他再朝门外的那株参天大树望过去,“这些经久之物的思想,都是文化和时代的沉淀。”
尹奶奶和尹小刀都没有接话,因为听不懂。
老者回过神,说道:“现在的地产商,一切向利益看,哪里会懂得历史的见证物。”
尹奶奶倒是听出端倪了——这位老者不是和蓝氏一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