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一辆黑色越野一路向北,车里放着爵士摇滚,外面大雪纷飞。
今天是除夕,很多游客都旅行过年。这一路走的很辛苦,山路上排成长龙,车子一步一停,雪大路滑,白茫茫看不见前路。
张硕掌着方向盘,烦躁抓一把头发,往外探了眼,抱怨说,“堵的路都看不见,猴年能到啊!”
副驾上一个大块头儿,面目硬朗,眉宇间英气逼人,穿一件黑色夹克和黑色暗纹休闲裤,歪着唇角哼了声,没搭茬,仍然闭目养神。
张硕瞥他一眼,小声埋怨,“大过年的,就应该在家喝酒看春晚,非要跑出来。”
游松眼睛睁开条缝,扫他,“我没叫你来。”
“你以为我想?”他敲着方向盘,“还不是有的人刚出院,怕他自己开车顶不住。”
游松笑了声:“顶不顶得住,下去干一架?”
“……”张硕:“诶,前面动了。”
连续几个小时的车程,到达泸沽湖已经下午一点钟。
景区门口人山人海,年味儿浓烈。排队挨了半天,车子才缓慢开进大门。
游松端正了身体,直直望向窗外。刚才听一个本地居民说,这里一年到头只下两三场雪,好巧不巧正被他们赶上,上次来,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
那时正值夏季,碧水蓝天,绿意盎然,是他遇见余男的第三天。他被她吸引,蠢蠢欲动,满心满眼都想治服她。只可惜,从这片神奇的部落离开前,也没能如愿。
后来,在大理,他们分分合合、交颈缠绵,也共同经历过生死,曾经种种,此刻全部成为深刻的记忆。
如今能故地重游,那种最初只源于肉体的欲望,已经参杂进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
而至于,到底谁征服了谁?游松笑了下……
他抬起眼,透过车窗上薄薄的雪雾看去,天空灰暗,山顶草地一片白茫,湖水是令人滞闷的青黑色。
所有景致,远没有第一次见到它的震撼。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游松拿电话,刚按了两个数字,车身一晃,手机脱手掉在地上。
他往前冲了下,抓住上面把手,冲着张硕,“你要疯?”
张硕双眼死盯窗外,鼻孔呼呼冒气。游松顺他视线看去,车前站了两个人,一大一小,被刺耳的刹车声惊住,瞪大眼睛定在原地。
游松眯了眯眼,半天才想起那人是谁。他笑着,明知故问:“停车干什么?”
张硕没回应,牙齿咬得咯咯响。窗外的女人鼓着腮,透过车窗往里张望,然后明显一怔,脸上表情古怪,俯身跟旁边的小姑娘说了句什么,扔下袋子,撒腿就跑。
张硕‘靠’了一声,迅速解下安全带,“你先去找余男,游哥,我办点急事,待会儿电话联系。”
话音儿落,车门砰一声合上,那女人快的像兔子,已经没影儿了。张硕拨开人群,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游松收回目光,唇角一扬,开了车门准备换到驾驶位。
他叼着烟,绕过车头,小姑娘说:“叔叔,我好像见过你。”
游松脚步一顿,扭过头。小姑娘仰头笑着,牙齿少了两颗,穿一件粉色棉袄和牛仔灯笼裤,脚上是双红色小羊皮短靴,手里拎一兜菜,地上还扔着两兜。
游松道,“你跟我说话?”
她点点头,头上马尾跟着晃了晃。
游松转了个身,半蹲在她面前,细细打量了一圈儿,竟也觉得似曾相识。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下意识往后退了步,两手在身前绞着,想了很久,小声说:“孟凡星。”
游松想了想,这名字很陌生,又问:“你在哪里见过我?”
“余男姐姐的手机里……里面有张照片。”
游松一滞,随后笑了,“你认识余男?”
“她是我余男姐姐。”
他以为她们是邻居,没深想,笑着;“什么照片?”
孟凡星嗯嗯啊啊讲了半天,根本形容不出来。
游松也不好奇,他已经猜出,当初住院,两人整天闷在病房里很无聊,她摆弄手机曾拍过两张。
他笑了下,直接问,“她在哪儿呢?”
“那边儿。”她高高举起手,朝他身后指了个方向。
游松看过去,身后一片青灰色汪洋,在风雪中泛着一浪浪巨大涟漪。隔湖相望,远处女神山卷在云里,周身是雪,但白的并不纯粹,隐隐透出下面的翠绿。
他收回目光,起身揉了揉她的头,“上车,先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小姑娘抖了下,像突然想起什么,抓起地上两个袋子,“妈妈不许我再和陌生人说话……”说着,竟一溜烟儿跑走了。
游松的手落了空,他顿了下,收回来,小姑娘已经不见踪影,接踵的人潮挡住视线。
他摸了摸鼻子,转身往后走过去。
雪粒像小冰晶一样飘下来,落到湖中,来不及融化就消失不见。
岸边停了许多猪槽船,即使过年,游客仍然络绎不绝。
船上坐了三五个游人,余男解开绳索,船桨刚滑了一下,后面有道声音,
“等等。”
余男回过头,目光定在来人身上。
他问:“还有位置吗?”
好一会儿,余男往旁边让了让,“有。”
猪槽船缓慢离开岸边,往对面女神山划去。湖面荡漾数十只小船,划桨的摩梭女人放声高歌,嘹亮清脆的曲子在山水间回荡。
对面有一道灼热视线,那人目光不加掩饰,在她身上流连。
两人相对而坐,距离极近。他双腿大开,把她一双腿包在中间,白色裙摆随风鼓动,拂在他裤脚和鞋上,这画面十分熟悉,仿佛被时光带回几个月以前。
她低头看了眼,那人前倾身体,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直白坦荡毫无避及,一副强势占有的架势。
对峙了会儿,余男迎着他的视线,凉凉说,“这位游客,坐远点儿,划船动作大容易伤到你。”
那人像没听见,始终盯着她脸看。
余男哼了声,随动作,身体不断前倾和后退,有一瞬,他们几乎鼻息相闻。她贴近,他视线落在她唇上,她离开,他眼里是她娇俏的容颜。
余男目光挑衅,唇微扬,肆无忌惮在他眼前晃。
半晌,那人失笑。
游松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后面一个男人冲着余男道,“别的摩梭女都在唱,你也来一首?”
余男默了下,“我唱的不好。”
对方说:“没关系,就当活跃下气氛嘛。”
船上游客纷纷鼓动附和。
她抿了下唇,望一眼对面的人。游松眉梢一挑,勾着唇,小有兴致的回视她。
余男轻轻嗓子,试了几个音儿,才唱出来。
词是古老的摩梭语,曲调宛转悠扬,偶尔有几句不在调上,但她声音柔软细腻,不像摩梭女人的高亢清脆,所以忽略那些小瑕疵,听上去也算惬意舒服。
她唱完,游客们捧场叫好。
余男看向游松,等待他给个评价。他想了半天,总结说:“挺有勇气。”
她说:“光有勇气?”
游松笑着,“这歌练多久了?”
余男咬了下唇肉,剜他一眼,“没多久,也就一个月。”
游松笑了声,又望着她。她穿一席大红色左襟麻布衣裳,下面是纯白罗裙。头上没戴任何配饰,青丝中分,从头顶编起两条辫子,一直顺到耳后,其余散在肩侧和背上。光亮饱满的额头露出来,眼眸水亮,鼻头冻的微红,下巴尖尖翘翘。
她头发比初见时长了很多,风逆着吹,她发丝往前飞,有几缕拂在他的脸上,撩的他心痒难耐。游松收了笑容,眼里有化不开的温柔,大掌托住她脸颊,拇指蹭着那抹微扬的唇角,他说:“没有那晚唱的好。”
余男道,“你知道我唱的什么?”
“不知道。”他看着她:“不管唱的什么,只有我听到了。”
游松说:“这就够了。”
他说情话,简直不敢想象。余男想笑,心中却涌起一股酸涩,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抿一下唇角,触到他粗粝的指。有那么一刻,余男忘了手上动作,小舟在湖中自由荡了起来,船头偏离方向,有人探头往这边看了眼,余男吸吸鼻子,偏一下头,躲开他的手。
小船重新往女神山方向去。
游松眼中的浓情淡了些,面上恢复自如,扫了眼那船桨,“客栈老板也干这活儿?”
余男说:“雇的大娘回家过年了。”
“那就别干。”
余男扫他一眼,“不干哪儿来的钱?”
“你不够花?”
她笑了下,故意说:“当然不够,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游松捏住她下巴晃了晃,不怀好意的笑,“直接用它还,我求之不得。”
余男:“……”
猪槽船靠岸,游客交了钱纷纷上岸,一趟每人二十元,游松递了张一百的,“别找了,上山给我介绍介绍。”
余男收了钱,“你不来过?”
游松:“来过就不能请导游?”
“你不恐高了?”
“恐高啊。”
“那你还要上去?”
游松接过她手上绳子,栓到旁边木桩上,起身托起她的手。余男拽住罗裙,一迈腿,他索性掐住她腋下,一把把她提下来。
余男落了地,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这样就没事了。”
半年过去,女神山几乎没变样,索道仍然危险,木栈道未修葺过,女神庙香火旺盛。
她想起他曾在这许的愿,问,“实现了吗?”
游松没答她,想了片刻,“用不用上炷香还愿?”
余男挑挑眉,“实现了?”
他仍然没答,扭头望向湖面,想起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能求什么?”
“幸福安康、风调雨顺、婚姻美满。”
“有用?”
“一种寄托。”
“我有病?寄托在石头上。”
“我要的太奢侈,天神未必听得见。”
游松笑了,看来天神还是听见了。听见他虔心祈求,洗掉他一身浮尘罪责,让他得偿所愿,并赐给他一个超乎圆满的结局。
他望着余男,半刻,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她,“去买柱香。”
余男:“……”
还完愿,从女神庙出来,游客少了很多,山上清清静静,两人走到栏杆前站定,望着湖面。
游松扭过头,她就在他眼前。单调刺眼的苍白里,她身上一抹红色格外鲜艳,像一束暖阳,点亮他的世界。
看了会儿,他沉沉说:“过来。”
余男侧头,顿了几秒,听话走去他身边。
游松张开手臂,按住她后脑勺,把她纳入怀中。他的唇轻轻蹭着她耳尖儿,没有激情澎湃的吻,也没有炽烈浓稠的呼吸,他给她一个现世安稳的拥抱。
良久,一阵风过,吹散头顶的乌云。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稀薄,一道耶稣光射下来,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世界像被按了快放,刹那间,色彩变得绚丽多姿,泸沽湖被赋予神奇的生命,映出正片天空的颜色。
余男望着那道光,眼角晶晶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