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22259100000009

第9章 林朝英: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

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林朝英——她岂是一个词就可以形容的。但是,她肯定是喜欢和王重阳待在一起的,所以,我拣了晏殊小令的这一句簪在她的衣襟上: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明里暗里都是“重阳”,不知她可喜欢?

林朝英在《神雕侠侣》里,是冠绝四大宗师的人物,即使是华山论剑得到第一的王重阳,与她斗智斗力,也仅侥幸不分伯仲。王重阳的弟子丘处机在向郭靖介绍林朝英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书写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这番话,已经是将林朝英推到神仙的位置了。偏这又是个貌美的神仙——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什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地大生敬畏之念。

美丽而强大的女人,让人敬畏。

这态度,与人们对英俊又强大的男人的,多么不一样。英俊又强大的男人,我们会喜欢,会暗恋,会觉得越强大越有安全感。若是男子跟个草包似的,女子肯定面上无光。这是两性的区别还是华夏男权主义太盛太长久的缘故呢?

有两个故事,事关李清照和赵明诚,说来跟林朝英和王重阳如出一辙。第一个叫“人比黄花瘦”。赵明诚久出未归,李清照寄词抒情,赵明诚看后大赞,又想写一首好的胜过李清照,于是闭门谢客努力作了几十首诗词与李清照的混在一起叫友人评。友人说只三句好,赵明诚急问哪三句?友人直指“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正是出自李清照的《醉花阴》。第二个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话说金兵攻宋,宋朝的琼楼玉宇毁于战乱,宋徽宗、宋钦宗被掳,赵宋王朝南逃。赵明诚时为一知府,因城中生乱,他半夜溜绳弃城出逃,乱平后被革职。后夫妇二人逃亡至乌江——项羽兵败自刎之地,李清照怀古忧愤,激昂吟出这首《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而赵明诚因有弃城前科,在妻子这首诗前毫无立足之地,郁郁而终。

李清照才名馥郁,脾性铿锵,但她与赵明诚琴瑟和谐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样的静好日子,他俩有数十年之久。深究起来,李清照也算是遇上了良人。赵明诚或许贪生怕死,但是他对李清照的才名,即使怀着小小的不甘,却都藏在喜欢和爱惜当中,那些比试基本属于夫妻打情骂俏的游戏范畴。

林朝英神仙一样的人儿,却无李清照这般幸运,觅得这样一位烹茶赌书的佳偶。你看林朝英创造的“玉女剑法”和“玉女掌法”,丰神脱绝,姿势娴雅,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模拟一位古代美女,忽然是飒爽的“红玉击鼓”“木兰弯弓”,忽然是温馨柔美的“丽华梳妆”“萍姬针神”,忽然又是真挚深情的“班姬赋诗”“嫦娥窃药”“红拂夜奔”……多年后,这套剑法和掌法由林朝英的重徒孙杨过在陆家庄天下英雄面前使出,杨过当时一身破衣,但剑法使到精妙处,群雄都是眼前一亮,只觉他清华绝俗,裙屐风流。林朝英创造的这些剑法和掌法,自她往后三代,从未展现于世人眼前。而她玉女心经的武功,目的也不是要拿来杀人御敌,那也不过跟李清照和赵明诚的赌书饮茶一样,是她和王重阳之间的玩笑和游戏而已。

而王重阳,不懂,也不那么看待。

我不想批评王重阳的家国情怀。任何一个男人,他若有王重阳那样的才智武功,即使不想为国家建功立业,也想为自己出人头地。每一个男人都有一颗想当皇帝的心。但是王重阳实在,实在太重名头。他容不下一个女人比他厉害。林朝英死后,王重阳潜入古墓拜谒,“但见玉女心经中所述武功精微奥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脸如死灰,当即退了出来。”请注意两个词,一个是“脸如死灰”,一个是“当即”。从这两个词,我们可以知道,一旦触及武功技巧,王重阳便从未当林朝英是女子,是爱人,是情侣,而是竞争的对手,必得将林朝英比下去,他方甘心。由此回看他深山结庐,三年足不出山,精研玉女心经的破解之法,无大成。十年后华山论剑夺得九阴真经,靠九阴真经方悟出破解玉女心经之法,然后潜入古墓,在石棺中写下“玉女心经,技压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我全当看一个笑话了。一个人执着过了头,是执拗,执拗过了头,不过得人哂笑罢了。

很多年后,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帮子人用天罡北斗大阵去阻挡上终南山求娶林朝英徒孙小龙女的江湖诸人,若不是郭靖恰好带小杨过上山,估计王重阳创办的全真教就垮台了。而对把全真教弄得鸡飞狗跳的霍都等人,小龙女不费吹灰之力,一群玉蜂就收拾了。若重阳真人地下有知,该做何感想呢?

黄药师为九阴真经逐高徒,累妻死,晚年常有悔意,而王重阳,丝毫不见有此意思。他从未觉得失去林朝英会比破不了玉女心经更难过。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这样的心疼和追忆,王重阳却没有。

王重阳破了玉女心经,可痛快了,书中写他“当下仰天长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地下石室顶上刻下九阴真经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经之法”。

杨过和小龙女在打开王重阳给林朝英的信件时,曾道:“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有情意。”杨过是想有,而这有,不如无。王重阳在破解“玉女心经”最后一章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他对着“浪迹天涯”“花前月下”“清饮小酌”“抚琴按萧”“扫雪烹茶”“松下对弈”“池边调鹤”“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这些招式无动于衷么?他能破解这武功招数,难道破解不出林朝英在这些招式中蕴藏的缠绵相思和无限深情么?这招招式式,深深浅浅,里里外外,是已经溢出来的爱意和深情。林朝英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一腔深情最后只能靠创作这些招式自抒自遣。那一袭重工精雕的大红凤凰嫁衣,那一顶珠翠金碧的凤冠,那一生一世喂狗了的深情……

林朝英得遇王重阳,真是命数。

金庸在新版《神雕侠侣》的后记中说:“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但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

这大概也解释了,林朝英和王重阳为何最终没能结合的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