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22259100000018

第18章 冲灵恋:此情可待成追忆

我一直不能释怀,岳灵珊为何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就移情林平之!

这不能释怀的人,还有令狐冲、陆大有、桃谷六仙。

这担心的人,有岳灵珊的母亲宁中则。

这愤愤的人,有恒山派的诸位姐妹。

当然,最疼痛的人,是令狐冲。

有许多人持这种说法:岳灵珊对令狐冲只是兄妹之情。噢,我不接受这种说法。思过崖上,冲灵二人,在你来我往的情感中,已互证了爱意。

令狐冲到思过崖两个月后,一日下雪,岳灵珊送饭来时摔跤,摔破了额头,饭菜也跌落到山谷里去了。那时,冲灵二人有一段对话,可见是初证心意。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真掉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

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冲告诉岳灵珊,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送了性命,自己却不会跳崖,而是会尽力奉养他父母。话说到这里,岳灵珊也是懂了的,她低声说出了令狐冲的心意:“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然后,这两人都沉浸在心意初揭的喜悦和深情中,在大雪中一动不动地站着,站成了两个雪人儿。

接着,岳灵珊因这次送饭大病一场,冲灵二人第一次思过崖暂别。

二人再见,是二十多天后。令狐冲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次相见,是互证心意后的第一次见面。加上岳灵珊大病初愈,二人情意浓密得很。而且,从岳灵珊的话中,她母亲宁中则一定对冲灵之恋有所许诺。因为岳灵珊告诉令狐冲,她母亲知道她那晚宿在思过崖的事儿了,且她母亲没有生气。接下来的话,岳灵珊双颊飞红神态忸怩,吞吞吐吐不肯说下去了。这神态,一定是冲灵之恋得到了宁中则的批准,甚至,宁中则可能提到了婚事。岳灵珊话中透露出的这点子信息,让令狐冲心神荡漾。两人分别之际,岳灵珊又走得一步三回头的,这难分难舍的情意啊,让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有过的欢喜,他纵声长啸,那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你暗自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并且像你浓烈地爱着她一样爱着你,这于少年人来讲,当真是最欣喜最美妙不过的感觉。

令狐冲这么欢喜,毫无防备地就被后来岳灵珊的移情伤得失魂落魄。

其实并非无迹可寻。当冲灵二人互证心意的时候,林平之的影子已经像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钻进岳灵珊的心房。这边冲灵二人的情意才开始浓密,那边几乎同时,岳林二人的感情也暗暗萌芽了。

岳灵珊夜宿思过崖那晚,林平之就已经出现在岳灵珊的梦中。只是那会儿,冲灵二人,均沉浸在喜悦与甜蜜中,都没在意这个出现在岳灵珊梦里的小师弟。

这次见面后,两人又隔了二十余日才再见。这是第二次冲灵二人暂别。待岳灵珊养好身体再上思过崖,她的话里话外,已经都是林平之了。而且,她叫林平之“小林子”。这独有的称呼,已经显示岳林二人亲密的关系。

这一次暂别后再见,令狐冲终于有了不好的感觉——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而对令狐冲的暧昧的语言,岳灵珊也不再接招——

令狐冲说:“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将我的牙齿和舌头都粘在一起啦。”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说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

她为什么要隔一会儿才说话呢?她在组织语言,要用一种不生疏也不亲密的句子来应付令狐冲。你看她的话,已经完全是一个师妹对师哥说的话了。此间言语上的分寸已经是她朝着刻意拉开二人距离的方向在走了。

前两次暂别,一次是岳灵珊生病,一次是岳灵珊要养身体,而这第三次暂别,则显得毫无理由了。

岳灵珊在第二次暂别后送了粽子上思过崖,便莫名其妙消失了十多天。要知道令狐冲刚上思过崖的时候,她为了抢送饭的差事,可对六猴儿陆大有什么招数都使尽了,甚至,哭肿了眼睛。现在,她和令狐冲的心思也挑明了,她身体也好了,怎么突然就不来送饭了呢?这十几天当中,都是陆大有送饭。令狐冲每每问起岳灵珊,陆大有神色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可见,岳林二人的亲密关系,已经在华山派是公开的秘密了。

再看第三次暂别后的岳灵珊: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这是,迎着爱情开放的花朵呀,自然娇美。而此时的岳灵珊也有些心虚,看到令狐冲眼中的困惑时她脸红了。她告诉令狐冲,她之所以这十多天没上思过崖,是因为在练习“玉女剑十九式”。这话,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这里,作者暗暗留了些坏人岳不群的蛛丝马迹。“玉女剑十九式”,宁中则说了,要待岳灵珊二十岁后方教授。而且指明了,到时候要由令狐冲来给岳灵珊喂招。怎么突然,提前教授了呢?作者没有说。但是我们读得出来,这一定是岳不群的建议。那岳不群为什么恰在令狐冲上思过崖去后要岳灵珊学“玉女剑十九式”呢?是为了看辟邪剑法。他想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窥看武林中众人争抢的辟邪剑法有什么奥妙!因为这“玉女剑十九式”专为克制别派剑招之用,需要博识别家剑法的人跟练的人喂招。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杂学多。岳不群忙,令狐冲被关了禁闭,还有谁会别家剑法呢?这个喂招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林平之身上。呵,这岳不群,心思之深,心机之重,感情之冷,连自己老婆孩子也成为他成事的棋子和台阶,真令人齿冷心寒。

“玉女剑十九式”,成为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的第一个隔膜。

岳灵珊提前学得“玉女剑十九式”,很想在令狐冲面前显露一番,不料,心神疑惑的令狐冲一个不小心,将岳灵珊的“碧水剑”弹入山谷。岳灵珊什么话也没有说,气得转身下了思过崖。

这件事,成为冲灵二人感情的一个转折。

岳灵珊心里,正面临着选择。任是令狐冲和林平之一个小小的对错,这两人的平衡就被打破,当天平出现倾斜之时,也是这姑娘做出选择的时刻。

岳灵珊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尤其,她又那么年轻,十八岁的年龄,像一匹小马驹,只知道咚咚咚地往前跑。而原谅岳灵珊的选择就像原谅我们自己的青春——

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我也喜欢席慕蓉的另一段话,适合送给所有青春里的男孩子女孩子作为爱情原则: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也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在和岳灵珊的感情里,令狐冲真的做到了,始终温柔相待。我想这个温柔相待,绝不会成为日后他和任盈盈之间感情的疙瘩,反而会让他可以安心无憾地开始另一段感情。

第四次暂别。“碧水剑”被弹掉十八日后,岳灵珊才和陆大有一同上崖。比起第二次暂别后言语上的刻意距离,这一次,岳灵珊上崖竟要拉六猴儿陆大有一同上来,这如此刻意的行为,看得人真的黯然心酸。

此消彼长。作者一面写令狐冲和岳灵珊感情从起到灭,一面也紧锣密鼓地铺排岳林二人感情的生长。

作者并没有直接写二人如何情意切切,只写岳灵珊的神态言语,便已足够让人明白了。

写她学林平之的福建话“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的欢乐,写她听令狐冲转述林平之出言救他时的出神,写她满满称赞林平之的侠气和傲气,写她下思过崖的时候不自禁地唱起福建山歌……

噢,一个姑娘沉浸在爱恋中的天真和快乐,在岳灵珊身上表现得如此典型!

接下来,是陆大有为令狐冲打抱不平,在岳不群面前告了林平之的状。林平之受到责罚,而岳灵珊亦不得再私下教授林平之武功。

林平之受了委屈,岳灵珊将这账一股脑儿记在了令狐冲头上。上思过崖对令狐冲连摆三天脸色,冷嘲热讽,且恶狠狠地说出决绝的话——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

令狐冲完全承受不住这句话的打击,心灰意冷,意志消沉,萎靡不振,生了一场绵延月余的大病。冲灵恋,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从此以后,岳灵珊说到做到,对令狐冲完全持师兄妹之礼,专心和林平之恋爱起来。而对于冲灵恋的过去,也一把抹去,要么以师兄妹之情搪塞,要么以自己年龄小为理由,意思就是,那些都做不得数,当不得真的。

令狐冲大病后在思过崖接受岳不群夫妇的考量,期间岳不群提到令狐冲和岳灵珊共创的“冲灵剑法”,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满脸通红。而岳灵珊一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就将此间的情意撇得干干净净。

从此以后,岳姑娘片叶不沾身地从冲灵恋里走出来了,剩下令狐冲,抱着一堆幻想留在原地。

岳灵珊,就是那么简单纯澈的姑娘,喜欢谁,便全心全意地护着谁!热爱令狐冲的时候,百般护着令狐冲,句句不离大师哥;爱上林平之时,便一门心思扑在林平之身上。

第三十六回,伤逝。岳灵珊被林平之所杀。于令狐冲,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

岳灵珊选择的爱情最后成了她的催命符,她先亲近后疏远的大师兄,却是始终待她最好最温柔的那一个人。但是这个傻姑娘,最后一点存世的时间,竟然唱起林平之教给她的山歌,她留恋的竟然是华山上,她和林平之两心相悦的时光。

我其实是希望她有懊悔的。希望她能知道自己所托非人。

再厉害的人物在爱情里也是普通人,而普通人在爱情里,则变成笨蛋。当局者,永远是迷糊的。

旧版《笑傲江湖》结尾处,说令狐冲和任盈盈到华山后,在岳灵珊的房间里看到岳灵珊抄的一首诗: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辀。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云中侍玉楼。凤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重点在最后一句: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但是,这首诗,在新版里被删掉了。

为什么要删掉呢?一个女子选错了人,难道连叹息和后悔也不允许么?而这点儿叹息和后悔,又有损于这个女子的什么品德呢?相比于她的懊悔,她对林平之这样一个男人盲目的痴情才是最损害她形象的!

相比于痴情,女子,还是聪明的模样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