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22244400000009

第9章 沉静(3)

谣言越来越可怕。后来就听说弟弟主使三个人抢地下钱庄,钱到手后,警方抓人,一个被捕,弟弟和其余两人跑了。被捕的那个人把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到弟弟头上。我们都在找弟弟,警方也在找弟弟。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凤子的电话,她说弟弟想要跟我说话,我想骂他,但我的声音和手一直发抖,我只是说:“你害怕吗?”他说:“害怕。”我说:“不要怕,姐会替你想办法,你有没有?”弟弟没搭腔,我再说:“我知道你没有对不对,那就出来自首……”说到这里电话就挂断了。

那一阵子,我常做噩梦,有一次梦见弟弟的头发全白了,变成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又有一次,我梦见我是法官,弟弟手铐脚镣地被押进法庭,结果,我判他死刑。

祖父过世出殡那一天,凤子来了。好几年没见,她还是一样标致,穿着一身黑,一进门就往祖父的灵前下跪。母亲去扶她,她附在母亲的耳边说,弟弟也来了,躲在外面。我就知道,弟弟是多情的人,不会忘记祖父最疼他。凤子说,弟弟整个人都变形了,脸孔又黑又干,夜里常看他惊醒,人坐得直直地发怔,好吓人。我往门外看,找寻弟弟的身影,依稀在远远的骑楼边有人影闪动,我知道,那一定是弟弟。

接下来,弟弟自杀,弟弟被捕,开庭又开庭,侦讯又侦讯,初审判十二年,弟弟戴上手铐,弟弟坐牢。但是,我一次也没去看他,我不相信弟弟会犯罪。母亲去看他回来说,弟弟胖了一点,理了个大光头,看到人只会傻笑,母亲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就来信了,说他在里面读日文,说姐姐不要为我伤心,就当我到国外留学去了。寄书的时候,记得不要寄新的,要旧的,一次限三本,不要忘记。在这里嘴好馋,教妈给我带肉干来好不好?可惜我那一大堆名牌衣服没人穿了。姐姐,祝你新婚快乐,可惜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

我否认这一切——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有着清澈可爱的眼睛,以及天真单纯的心灵,逗人喜欢,没有人会拒绝他。他有一朵骄傲的玫瑰,只有四枚刺,可是,他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去爱它。

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暂时不会回来了。

1987年6月22日

品人

有些人美丽,有些人不美丽;有些人堪品味,有些人不堪品味。但愿我这枝笨笔,能记下一些既美丽又堪品味的人。

刚认识桑,先是厌恶她,因为她说话太坦率,我一向认为太坦率的人是自大的,她们往往不理会别人的感受,只求一时口舌的痛快。后来发现跟她说话实在舒服,大家直来直往,纵使互揭疮疤也不伤感情,这时就有点喜欢她了;又后来发现她无论对大人物或小人物,一律口无遮拦,这时简直迷上她了。

不过,她这个人邋遢至极。家里如垃圾场是不用说了,请我吃饭,煮出一大锅黑黑糊糊的东西,刚端起碗筷,但见餐桌上蚂蚁成群结队而过;请我过夜,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只好睡在一堆脏衣服中;借给她的书本,不是如石沉大海,就是沾了油水卷了边。说她邋遢,她装扮起来可是琳琅满目,大概把家里所有的化妆品和首饰都用上了。

你看她长得是一张女教官的脸孔,行径却像个老太妹。没有一件事情能令她正襟危坐,别人气得跳脚,她可自在得很。她会忘掉你叮嘱她的每件事,而且一点也不惭愧。迟到失约了,还认为自己可爱得要命。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爱游荡爱看美女,我认为她简直是个怪物。

虽然如此,你看她写的一笔狂草,会教你“毛骨”耸立;她写出来的文章又风花雪月得教人吐血。她的才华足够让她翻云覆雨,她却把它看成一场游戏。她经历过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却依然豁达狂放;她有过的沧桑,在她身上都变成了智慧。别人越老越丑,她越老越媚。这个人总是这样教人生气,不过,我倒认为她活得实在痛快。

施曾告诉我她九岁悟道的经过。她家就在庙口附近,有一天她经过庙口,停下脚步听尼姑念经,居然流下泪来;又说她曾为了修道自杀过三次;又说她为了躲避父母亲的关爱,住在外祖母那里好几年;可是当她说及外祖母,语调又带着依恋,所以无论她如何解说自己是如何无情的人,我是不相信的。

我唯一相信的是她的灵慧。她总把自己看成很老的人,老得把众生当孩童,父母亦孩童,男子亦孩童,孩童亦孩童。在我的眼中,她只是兰心蕙质的年轻女子,轻松时一如一般女子,爱漂亮爱聒噪,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可是当她严肃起来,静定得像老和尚,一双眼睛如刀子一般锐利。就是这把刀子,不知划破多少人的胸腔,教人原形毕露,又教人痛哭流涕。

她谈命理,与佛理合而为一;论修行,则不拘出世入世。不过,她却反对我写文章,认为用情太过,终于作茧自缚。我辩说写作亦修行,同样是以广大的灵感修到大慈大悲,她摇头说:“一盏彩色的灯,如何不引飞蛾来扑火呢?”她又说我的分别心太重,如果能把一切等同,就能超脱痛苦。她不知道一个追求理想与美感的人,是不计较身陷泥沼的。

而施与我毕竟是不同道的,她修她的无情,我修我的有情,如此居然也不妨碍两人的默契,这该算什么样的情缘呢?

老鹰是我的老师,他常自比为老鹰,所以我也这么称呼他。他那独具一格的大头颅、大嗓门、坏脾气,曾令很多人恨他,却也令很多人爱他。因为他有最柔软的心肠和最刚硬的脾气,他可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也可以“俯首甘为孺子牛”,他对学生的关爱与照顾,是我从未见过的,他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游玩、一起流泪。对于学生不成熟的见解,他只会说:“孩子,不是这样的。”然后,很有耐心地纠正看法。但是,面对不喜欢的人,总是迎头痛击,丝毫不留余地。他也常说自己是强盗与书生的组合,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看他能拿我如何?”

他到老仍然浪漫得要命,还相信爱情是决定在最初的五秒钟之内;又说“最初的眼泪,最后的悲哀”。别人的老是生理的退化,他的老则是心理的退化,退化直到成为儿童,所以越老越天真;别人上电视顾盼自雄,他上电视居然会打瞌睡;别人演讲衣冠楚楚,言谈何等优雅,他演讲则披头散发,踢掉皮鞋暴跳如雷,睁着土匪般的眼睛,大喝几声,简直吓死人。

他头脑清醒,生活俭朴。一条逃难时用过的皮带,如今是千疮百孔仍然宝贝得很;吃的穿的自比是非洲野人。他死时,仅有存款一万,别人说他是身后萧条,我却认为那也是一种干净。

一般人了解的他是小说家与杂文家,我所认识的他却是野心勃勃的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他看事物能直透本质,而往往有独特的创见。他到老仍是个传统的叛逆,始终怀疑,始终反抗,也始终肯定爱与智能的价值。他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尊重生命与自由,热切地生活与希望。他活得深刻,去得潇洒。

他最大的不幸是有热情却没有好运气,是艺术家却偏偏要进入中文系。他那飞扬跋扈的老鹰精神,与中国人忠厚老实的作风格格不入,他最恨中国学生只会说“你要”而不敢说“我敢”。他对文学教育的种种改革,也让保守人士觉得冒失。他心中有一部最重要的小说与文学理论,却一直没有完成。他带着这些遗憾直到地下,作为一个学者或艺术家的悲哀,他都具备了。

他倒下来了,一头顽强的老鹰放下他壮大的翅膀。我亲眼看到他在生死之间挣扎,看他痛苦地瞪大眼睛,伸着一只仿佛从地狱伸出来的手,就算在病床上,他也不埋怨,不放弃。他死后,人们怀念他,不是因为他做过什么,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一直希望我成为一头小老鹰“当超越,当骄傲,当征服”,我知道我终究是一只鸽子。他教会我如何生活如何追求,却没有教会我如何面对死亡,他说:“莫为死者悲哀,请为生者流泪。”这恐怕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作业。

姑且叫她如玉。她长得很好,不是令人紧张的美艳,而是令人舒坦的好看。她的美是既清且秀的,然则别人是清在嘴上,她清在心底;别人秀在形貌,她秀在骨底。在人群中她深藏不露,自然不掩光芒。她很适合穿黑与白,其他的颜色在她身上都显得脏;而她真的只有穿黑与白,只是,当她随随便便地扎条围巾,别个别针,就艳得惊人了。我见过许多作诗的人,浑身却找不到诗味,而如玉她不作诗,却是诗作的人。

如玉不仅只是美在外表。她的气度会教人打从心里服气,当我们还同桌读书吃饭的时候,她就有过人的胸襟。我从未在她嘴里听她说任何人的不是,连众人都痛恨的人,她也不过淡淡地说:“他不算是顶坏的人。”她受了委屈,还帮对方说话;她遭受过莫大的耻辱与打击,她不担心自己,只担心爱她的人受不了。

如玉不是没有是非的人。她褒贬一件事是那样严明,对自己的要求又是那样严苛。她与世无争,别人在她面前只好自动缴械。她是让人又怕又爱的女子,不是怕她会做错什么,而是怕自己做错什么。

当我对自己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就对我说:“你该写文章不该教书。”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不过到现在我仍赞同她的看法,可惜只能做到一半。她则说自己“不该教书也不该写文章,只适合生活”。于是她抛弃大好前程云游四海去了,这是我到现在仍然做不到的。

这几个美丽的人,现在都不在眼前。我勾勒着他们的形象,心底却有着深深的寂寞。一个分别心太重,会区别美与不美,好与不好的人,是活该作茧自缚的,亦有何怨?

1988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