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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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汝身(1)

当车飘飘前行时,

她觉得世界很实在又很缥缈,

风中有种缠绵的温度,

她全身的肌肤就像白色的草原,

没有边际,没有阻隔,

只有茸草的清香和明净的天空,

而世界就像水晶一般透明而澄澈。

玫瑰红玫瑰白

她在早晨七点整坐上二〇五路公交车,手中捧着一个红陶小花盆,盆内装满栽培土,没有看到植物生长的迹象。一个长相清清淡淡看不出年龄的女子,可能是想在办公室添点绿意的上班族,也可能在城市的任何地方看到的平庸女子,平庸得令人瞧一眼都懒。而城市人对于互瞧甚有兴趣,漫长的等车时间,搭捷运或公交车,压马路逛街,随时随地乐得互瞧,看见他人也被看见。前提是你得有什么出类拔萃的怪异之处,譬如说鼻子上扎七个洞,挂七个鼻环;或身背机关枪手拿手榴弹,否则是没有资格被看见的。

二〇五路公交车从起站到终站,大约是一个半小时车程。她准时七点上车,约八点半搭另一班车回来。去程大多是通车的学生或早起做运动懒得走路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回程则多是穿着时髦很In的上班族,他们是城市特有的品种,哪怕是泥腿世俗的先生小姐,都摆出淡漠、矜贵、顾盼自得的样子。他们各怀心事各创衣格,别针、领带、皮包、鞋子搭配大多让人挑不出毛病。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没人注意她,也没人跟她交谈。第五天在去程中途,上来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这女孩真爱说话,一上车不久就连说带唱再加上动作,嘴巴没一刻休息。当她发现有个捧着花盆的女人,一唱一跳奔向前去,发出一大堆问题:“阿姨,你种花做什么?你种什么花呀!”“阿姨,你的花盆怎么只有土没有花?”“阿姨,我上草莓班哦!明年就要上熊熊班,我阿妈每天带我去上学,我喜欢搭公交车,不喜欢搭娃娃车……”那女人盯着小女孩微笑却不搭腔。倒是有几个中学生偷捏小女孩的脸颊偷扯她的小辫子,小女孩叉着手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谁又捣乱了?看我等一下收拾你。”惹得一群毛头少年笑得直要抓狂,这辆无情公交车开始有点家庭气息,载着些许欢笑、些许悬疑更加使劲地往前奔驰。

她回到家,打开新买的日记本,写上日期,并有一行记录:“第五天,终于有人看到花盆。至忧郁,清晨;次忧郁,孩童;又次忧郁,下空了的公交车。”

第七天,花盆里冒出绿芽,小女孩已经知道这个阿姨打死也不会答话,指着花盆嚷嚷:“发芽啰!发芽啰!”一些通车生也凑近来看,七张嘴八张舌头:“什么花?到底是什么花?”“我猜是豌豆,做实验的。”“哇拷,你还在念小学三年级呀?长个子不长智慧的大白痴。”“我猜是相思豆,女孩子嘛都喜欢一些肉麻兮兮的东西。”另有一人就吟唱起来:“红豆生南国……”“ㄏㄨㄥ ㄉㄡ?ㄋㄚ ㄋ—?你唱日文歌呀?”“小声一点,你看那个女人是不是精神有点那个,比盆栽更像盆栽,动都不动,也不理人。”“管那么多,精神有问题的多的是,你精神没问题呀!”那天,她在日记中写着:“第七天,一把种子冒出两个芽,成功率令人满意。新芽添新愁,一大堆的问题,却都没有答案。我没疯。”

第十一天,绿芽长成小枝叶,枝弯曲有节,叶圆中带尖。“哈!这下看出来了,是枫树,没错,我家也有。”“枫树?你没看到叶子没掌吗?”“那一定是竹子,你看枝叶与一般不同,有仙气。”“你才有癣气,长癣!”“我要看,让我看。”小女孩钻进人缝,当她发现公交车主角由她变成盆栽时,声量提高动作也更大了,娇小的个子滑溜地钻到花盆前,一出手就去抓枝叶,结果是食指冒着血珠直指上天,并哇哇大哭:“我流血了,哇!”“小捣蛋,谁叫你乱抓,好不容易长出的叶子,会被你弄死的。”经过这么些天,这盆栽好像变成公有的,人人可以发表意见。那一天的日记她写着:“第十一天,枝叶成形,可以感觉到生长的力量。”

回程的旅客,有些是固定坐这班车的上班族,渐渐有人注意到女人与花盆,他们以世故谨慎的目中余光偷偷留意盆栽的变化,却又装作没看见。大多数时间他们在浏览公交车广告,观之不足又扫视错车而过的公交车广告:“这城市有梦”,“有一天繁华终究会过去……”近来流行公交车诗,怎么读都好像是抄来的,尤其是抄张爱玲。她在日记上写着:“第二十天,枝叶葳蕤。有一天繁华过去,我将更适应忧郁,如同另一层肌肤,在荒老中兀自呼吸。”

第二十三天,两株小树交缠在一起,花盆显得太小,枝叶成扇形逸出盆外。“是小玫瑰呢?我看得分栽,否则养分不足会枯死的,我们来建议她分栽,不过捧两个花盆,怎么上公交车?”“算了,我看她是哑巴兼聋子,问了也是白问,用比的吧!”于是就比手画脚,意思是如不分栽,玫瑰会死翘翘。她只是颔首微笑点头。“我看她不仅聋哑,还是智障,根本不懂我在比什么。”“谁知道你在比什么,我看像跳钢管秀,还抱着车杆,太猥亵了吧?”“咦,小捣蛋妹妹呢?今天怎么没来?”“可能没赶上这班车,怎么,想她了?”“想你个头。”她在日记上写着:“第二十三天,枝叶交缠,要分栽吗?不必,一切顺其自然,欲生则生,欲死则死。小妹妹被爸爸抱着在公车站送公交车走,她哭了,阿妈怎么了?病了?还是……不敢想,我觉得小妹妹不会再来了。”

第三十天,左右边各长一个花苞。固定通车的人一见女人盆中的花苞,简直要欢呼跳起来。经过一个月的感情培养,这个盆栽不但成为公有的,而且比任何一株花还重要。“你猜花是什么颜色?”“你看它微微露出的蓓蕾,白色啦!”“谁说的,明明有点红,红色啦!”“不会是这么普通的颜色,紫色,一定是紫色。”大家各猜各的,人人脸上都有笑意。两个小花苞好像是新生儿的眼睛,看见新世界也重新发现自己。她在日记上写着:“第三十二天,不能相信我已度过一个月又两天。至欢乐,小蓓蕾;次欢乐,陌生人的爱;又次欢乐,心跳着。”

第三十五天,花开一红一白,因为未分栽,有些枝叶呈现早凋现象。叶落纷纷,枝干长成珊瑚状,有些新长出的花苞未开先萎。“花开了,真不容易,原来只是一盆土,谁相信真的会开花。”“真美,真他妈的不容易的美。”“花开会多久呢?你看新花苞才一天不见就枯死了,明天说不定花就谢了。”“谢就谢,你没见过花谢呀!”“不应当谢,我们的花尤其不应当谢。”“阿炮今天没来,听说被退学了。”众人说到这里都沉默若有所思。

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人挨近女人的身边低声说:“我注意你很久了,刚开始我以为你是疯子,越来越觉得你是曾经为爱心碎的女人,你坐在那里,好像把整颗心整个生命摊开来,我一直压抑想对你倾诉的欲望,不,应该说是告白——当我看到花开,好像是第一次看见,我控制不了自己哭了,它让我想到曾经有过的最美的恋情。你懂得的,是不是?”妇人说到这里还继续饮泣,车上的人装作没听见,但许多人都听见了。

那一天她在日记上写着:“当医生宣判我只能拥有半年的生命,我用这种方式度过残存的时日,却没想到闯进别人的生命。生命各有姿态,如果这是一次实验,那么实验结果是世事无常,人心未死;如果这是一次行动艺术表演,那么,观众投入,我并不寂寞。”

2002年4月

汝身

她经历了水晶日、水仙日、火莲日、苦楝日,终于完成了女身。

水晶日

从小她对身体与触觉特别灵敏。生长在亚热带的孩子,终年承受高温蒸熏和火辣阳光烤射,使她的身体像海蚌一样柔软敏感,受到沙粒杂质刺激便紧张蠕动,只为形成珍珠般的鉴照;而热带植物和狂风暴雨所引发的疯狂狰狞想象,使她的触觉超越了视觉和听觉,触摸于她如呼吸,是联结世界的美好方法。

孩子们爱与水有关的一切事物:贝壳、帆船、捕鱼网、钓竿和水手帽。他们脱光上身在河流中泳动自己发明的姿势,水中沉浮着如甘蔗皮般的黑皮肤和如甘蔗肉般的白皮肤。有时他们涉水游过浮有布袋莲的溪流,一面拔扯花朵与茎叶,一面探测河水的深度;有时他们在海滨戏水,与卷远卷近的海潮疯狂地追逐。孩子的肉身令人想起有着清凉的风、竞放的幸运草和有风筝飞翔的草原。肉身即是玩具或是游戏的主体,他们需要不时推拉塞挤,时而匍匐在树丛里,时而攀爬到树上,在这冒险的过程里,流血和流泪是经常发生的细节,但要不了五分钟,他们的身体又像初生的小兽,急着要奔跑追逐。

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身体的脆弱,只要掉一颗牙就能使他们恐惧得不敢起床,而真正的病痛来到时,又不时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当他们听到同龄的小孩病死或溺死时,脸色苍白,噩梦不断,仿佛替那个同伴死一回,尖锐地感受到肉身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可是藏在衣服底下有呼吸有血流的肉身,渴望着被保护,但又渴望着冒险。

她永远记得小学时穿着的那件紧束腰腹与大腿的黑色灯笼短裤,平时被隐匿在短裙下,上体育课时就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多数的女孩习以为常,但她却感到如赤身露体般的耻辱,她总是蜷缩在偏僻的一角,打躲避球时常常在操场上大哭起来。

大多数的时刻,她觉得身体是愉悦自由的,整个夏天她穿着圆领无袖的白色棉布衣裙,是内衣也是外出服,因为不断搓洗,变成牙白色而特别柔软,像被一团云彩温柔地包围。她喜欢骑脚踏车,小小的短裙飞扬着露出黑色的灯笼裤,松紧带在她的腰间与大腿勒出殷红色的勒痕,骑车时感到些微疼痛,可是那并不妨碍她的愉悦与自由。

当车飘飘前行时,她觉得世界很实在又很缥缈,风中有种缠绵的温度,她全身的肌肤就像白色的草原,没有边际,没有阻隔,只有茸草的清香和明净的天空,而世界就像水晶一般透明而澄澈。

水仙日

她是经由湘湘才明了女人身体的种种细节和美妙。对她而言,湘湘是一切美的标准和极致,所有人与她相比,都会太高太矮太胖太瘦太丑太缺乏说服力,她身高一六二,体重四十六公斤,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比例,她的鹅蛋脸在别人身上是平庸,在她身上即是俊俏。她的杏眼桃腮和饱满稍阔的嘴唇都是独一无二,但是这些也只能形容她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美,她有一种精神的美模糊不定的神秘感,只有她能感觉。

喜欢画画的她,怎么画也是跟湘湘一模一样的脸孔,但画笔也只能表达一二,那未能表达的部分恒然使她迷惑心醉。她甚至看不到湘湘的缺点,其实她的皮肤有点粗黑,小腿有个圆疤,但那都不妨碍她整体的美感。

她深为自己热情的注视所迷惑,为什么视线总是随着她的身体移转,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吸引力发生在她们之间,应该说是发生在她身上,一个人孤独地啜饮着美的迷狂与痛苦。

她同时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浑圆的手臂和大腿,身上凹凹凸凸的曲线,胸前并浮着一股浓浓的乳香,她故意漠视这些,仿佛那是陌生人的身体。宁愿被盲目的激情引导到神秘的国度,那里繁花似锦,芳菲如醉,浓密的树林里充满鸟叫虫鸣,她就像那只迷乱的蝴蝶,不知来自何方,不断往花丛扑去,或者蝴蝶只是想成为花朵的一部分,因此才有如花瓣般的身姿和色彩;或者,蝴蝶是花朵的影子,更阴暗更震动,他是天使与邪魔的混合物,是花朵沉默的灵魂。

她常渴望自己有双翅膀,凡人的身体多么平庸丑陋,除了湘湘,她看到少女的苍白与自卑,中年人发着油臭的双手和肚子,老年人的腐朽之气,这些都令她无法忍受,想逃遁到无人的世界。

她的世界是如此狭小,容不下任何丑陋的事物,只有湘湘,令她觉得值得存活。可惜湘湘无法了解她的热情,也无法响应她的渴求。或许这样的渴求本无人可以了解,连她自己也不了解,因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多年之后,她才了解她是在湘湘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或者说是女人的影子,湘湘就是女人与神的化身。而那段青春的岁月,为了逃避自己已然女人的肉身,借湘湘遗忘自己,借湘湘形塑女人的影像,当湘湘逐渐远去时,她觉得替湘湘活着,并知道肉体没有界限,纵使生离死别也不能造成界限,肉体的交换融合跟细胞繁殖分裂一样复杂,一个人身包融了许多人的肉体,那使灵魂感到拥挤与沉重的感觉,只是因为另一个人身隐形地加入。

火莲日

而当一个真正的人身加入另一个人身,那又不是拥挤与沉重所能说明的。

起初像得恶疾,不断呕吐又晕眩无力,食欲不振,唾液酸苦,没有一个地方对劲,有时觉得大概是快死了,说不出的难过与忧伤。

佛教的观念认为肉体的死亡,会经历身体的分解和意识的分解,这个过程如火焚身。孕育生命的过程,母体也会经历一次大分解、大焚身,这分解以胎儿脱离母体时最痛苦,生的痛苦与死的痛苦是类似的,但死亡的痛苦已渐渐被了解,生育的痛苦仍是不解之谜,因为女人不敢说,不能忍受这种痛苦的女人将被视为耻辱。

她是在生产时,才在床上听到上一代的女人诉说生产的痛苦,每个人的痛苦差异很大,那些神经纤细、内向敏感的人往往是难产的不幸者,而那些神经强旺、劳动足够的妇女,有的只觉得“一阵酸麻,不知不觉就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