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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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入梦(3)

小祖母就在我们居住的南部小镇,碰上偶尔到酒家应酬的祖父,据小祖母说她第一眼就喜欢他,听她说这句话时年纪尚小,正在迷爱情小说认为爱情本应如此。后来才知道旧时代的人不敢把爱情挂在嘴上,小祖母的感情激烈坦率,爱憎分明。这之所以她不曾在我的记忆中泯灭,尚且日益鲜明。

你终于在梦中到达那个城市,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阻挠与失败。城市的建筑仿如希腊式神殿,你穿过廊柱时,高跟鞋发出惊人的巨响,辗转寻问,你终于抵达他住的地方,他穿着你喜欢的白衬衫灰色西装裤,袖子卷得高高的,不知为什么你们开始激烈争吵,惊动许多人来围观,基于羞愤,他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手腕(也许他早就准备这么做),你扑向他用嘴含住流出来的血液……

在现实你有引人欣羡的家庭:华宅、进口车、长相体面的丈夫、一双儿女、穿戴不完的华服珠宝,女人至此,尚有何求?然而夫妻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单调,“这样可以吗?”“可以。”“要不要到外面吃?”“好。”“贷款缴了没有?”“缴了。”……他的话总比你简短,你害怕有一天他只会用摇头或点头回答你。冷战期越来越长,你们从未激烈争吵,大多以沉默对抗彼此,刚结婚时是一天,然后三两天,现在有时长达一个月。

我又梦见我们的老家,这次房子大得更不像话,大概跟呼啸山庄、米兰山庄一样大,每个房间设计不同颜色互异,样样装饰皆讲究,令人观看不尽,这房子简直接近完美。家人齐聚在大客厅里,我一一点名,每张脸看起来很模糊,但我心中有数,点着点着惊呼:“怎么大姐没回来?她不知道小祖母已经死了吗?”

祖父执意要娶,小祖母执意要嫁,曾祖母素来不喜大祖母,嫌她脾气娇纵目中无人,家事又样样不会,小祖母自己也没想到这么顺利被娶进门,引得姊妹淘又羡又妒。那年她十九岁,长得像影星胡蝶,脸颊上笑着亮出两个长酒窝,大大的凤眼眯弯了像要飞进鬓角,进门时大祖母往她身上泼一桶尿。

很通俗也很粗野的情节,里面却有人性的真。总有一段甜蜜的时光吧?年轻潇洒的祖父,绮年玉貌的小祖母,进门后受到曾祖母的倚重,大祖母因此出走自己创业门店,她虽然大字不识,算盘打得响,这也不奇,所谓“生意仔,精巧巧”,娘家是做大生意的,半条街都是他们的店面,天生的架子大气魄大,是打天下不是扶家的人才。小祖母丢下胭脂水粉琵琶三弦,独力扶住一大家,人口繁多啊!光是大姑小姑就六个,大伯小叔三个,后仔五个,大姑小姑都不给做家事,每个都读到高女,准备做少奶奶。小祖母背着后仔,一面给翁姑小叔洗衣服,一面刈猪菜喂猪仔,一口大灶,光是饭锅就有澡盆那么大,“一天才给菜钱两元”,小祖母嗔怪祖父小气却有为人主妇的扮势。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总算是有情有义的婚姻生活,一直到父亲娶妻那年,特地向祖父提出要求,迎请母亲回来主持婚礼,他就是不让小祖母坐大位。那二十年的恩怨没有人讲得清楚,每个人肚子里都闷着气不愿提起。那时小祖母已上四十了,没有生育子女,曾祖父母都已过世,失去靠山后,情势直往下跌,大祖母住进她从前住的大房,小祖母搬出大房住进狭小阴暗的偏房。台湾人的房子象征出生的顺序和地位的高低,二十年来明争暗斗,小祖母到底还是输了。

这次你梦见丈夫跟踪你,拿着手枪逼问你:“男人在哪里?”你说:“没有男人,他走了。”他朝你开了一枪,你倒在地上,却没有流血,他说:“我不要你死,我们重新开始吧!”你说:“不!”接着场景突然转换,你拖着一口箱子在陌生的城市游走,箱子越来越沉重,你怀疑箱子被掉包,打开箱子,里面冒出一个人头大骂:“这是我们的家,不要随便开箱子!你知道箱子是我们的大门吗?”所有的人从箱子钻入地下,那里的构造如同普通住家,隔出许多房厅,也有电视、冰箱、家具,就是没有桌子,大家席地而坐。你发觉地面上到处是这种箱子,地上杳无人迹,你想翻开别个箱子找寻那个男人,却害怕遭到同样的辱骂。你徘徊于箱子之中,惶惶如丧家之犬。

每天你按时上下班,接送小孩上下学,中午休息时间都在百货公司度过,所有的百货公司都大同小异,一楼卖化妆品和鞋子,二楼少女装,三楼淑女装,四楼男装,五楼童装,六楼家庭用品,地下楼超级市场,每一楼用品都是家庭必需,简直是大型的家庭陈列馆,你以为找到私密的避难所,却难逃家庭罗网之中。

我梦见你,我们一起回到老家,呼啸山庄扩大为曼斯菲尔庄园,房间多得数不清,我说:“越大越好,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你说:“留一间给弟弟,一间给小祖母,要大间一点的。”我说:“可是他们都死了。”你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他们活得多么可怜。”

小祖母晚年住的房间的确很简陋,家里频添新人口,几个小孩子都跟她挤一床,现在连跟祖父说话的机会都失去了。每天早晨她会送洗脸水和糖鸡蛋给祖父,大房里通常只有大祖母在,祖父一大早就被遣去看管店面,大祖母大剌剌地脱衣洗身并把糖鸡蛋吃下。小祖母和祖父在同一屋檐下,咫尺天涯。她窝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永远记得那床竹席,被睡得发亮泛着荧光),小房间的光线昏暗,她就着向天井的窗口读孙女的童话故事和漫画书,常常塞钱在我们手里,不好意思地要我们替她租《机器猫小叮当》。有一天整理床铺,棉被里蜷着一头响尾蛇,小祖母边叫边哭,捉蛇的人来了,不久蛇被剥皮用竹竿挂在门前,据说可以驱走百毒。邻人传说我们让小祖母住在蛇窝里。

我一再梦见老家,以过度虚华的房子弥补童年的匮乏,大家庭空间不足却充塞着敌意,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彼此咬来咬去,真是个蛇窝呀!我从来不相信人与人之间能和平共处,越是亲爱的人越是彼此伤害,也许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原谅那个家,才会在梦中不断回去,回去再造一个新家。

你梦见我无家可归,提着一只行李箱投奔你,你说:“快丢掉那个箱子,我知道里面住着一个男人。”我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抢走了。”你说:“我们不要住在这里,我陪你回老家,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坐火车。”我们买了一篮橘子,一起搭南下的火车,在车上分食一个橘子,你说:“好甜,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橘子。”我说:“是啊!好甜。”火车无声无息地前进,我的嘴以特写镜头不断嚅动享受甜美的汁液。我们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