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久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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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西边风

那一天,空寂的天空没有一丝白云,戈壁显得空而苍凉。王成吉有些凄楚。说凄楚是溢美他了,他没有那么高雅清逸的心境。凄楚只是一丝微妙的心理感觉而已,这其实是五十年后我蓄意添加给他的。王成吉那时还很年轻。在朝鲜战场上,他期望与一个大鼻子美国佬有一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正面交锋。他拼刺刀很有一套。但很可惜,他只是用枪膛里射出的带着火焰的弹头击中了美国佬。他倒是亲眼看见了那个美国佬被弹头击中胸膛后抽搐而失控的状态。他多次对我们讲,电影一点都不真实,人倒下去的时候哪里是那个样子。

那一天,王成吉穿的依旧是战场上下来的黄军装。他的皮肤有些黝黑,但这并不是太阳弄黑的。这是他的本色。王成吉自认为是一个出色的志愿军战士,虽然他没有获得过二等功以上的奖励。

那一天是1956年4月10日。

王成吉从那一天开始就变成了一名石油钻井工了。他望着那个叫黑油山的小山丘,觉得很失望。曾经有宣传股的臭干事们口若悬河地说:黑油山是一座奇特的山,是一座神秘的山。狗屁,就这么矮矬矮矬的,远不如我们家乡的大巴山高哩。

王成吉就这样在那一天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另外一千二百多人一块西出阳关,再西出星星峡,再西过乌鲁木齐,还往西……一直到了黑油山脚下,开始参加这个旭日东升般的全新石油生产建设。黑油山是他生活的新起点。虽然这个起点多少有些令他失望。

黑油山是一个流溢了数百万年石油的奇异之山。这个奇异不是二十五岁的王成吉能理解透彻的。多年之后,王成吉对我说,宣传股宣传的是啥子玩意嘛,没有抓住主题,黑油山是一座圣山,它不是用语言来形容的,它是要用心去感受感悟和感觉的。

王成吉说,他第一次登黑油山时,看到的是一片被黏稠黑液粘连在一起的天空和大地。那黑色的天空与黑色的大地糅合得恰到好处。我觉得黑油山更像一头雄立的狮子,那狮子在雄起!

这个叫王成吉的四川渠县人,后来成了我岳父。不过那时王成吉还是小伙子。那时既没有我,也没有他女儿我妻子。

王成吉来到黑油山的第三十天,北京的《人民日报》发表了重要消息:新疆准噶尔盆地的克拉玛依地区,已经证实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大油田。从此,黑油山油田就更名为克拉玛依油田。克拉玛依是维吾尔语“黑油”的音译。那报纸上还说:这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就证明有一个旧时代的结束。我想,那就是中国缺油时代结束了。那天,我岳父王成吉并没有看到那张今天看来政治与历史意蕴都异常重要的报纸。那报纸是又过了二十天之后,由邮递员马成荣(此人后来是克拉玛依市政协副主席)亲自送到我岳父所在井队的。二十天之后,我岳父王成吉正在帐篷里做着一件女人们干的事。

王成吉在用针线补他的臭袜子。他一边缝一边对着正在叠被子的转业战友李心田说:咯老子要是早来一年早来半年就好啰,也能拿一个克拉玛依第一,披红戴花好安逸哟。

王成吉说这话是有原因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打一号井的青年钻井队的事迹。而李心田是不是在意更早一点来,我不得而知,但我岳父却相当羡慕青年钻井队和钻井队的技师(队长)陆铭宝。我岳父的羡慕是从心坎里发出的,这在他以后几十年的石油生涯里可以得到验证。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陆铭宝这个人物。

我岳父王成吉在油田这样一晃就到了退休。他现在依然黑瘦黑瘦,显得有些营养不良。其实不然,他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有一群后代像羊群一样簇拥着他,他感觉很得意。他依然用那种改不掉的四川乡音说:一家人一块吃饭,闹热,好,好!

他嗓门很大,说话也从来不顾及周围的人,越是有人他就越发显得不可一世。他是有名的犟老头。

前段时间,他住进了医院。是旧病气管炎和肺病复发。他没有力气说话啦,但医院两天的吊瓶让他恢复了元气,于是他又来精神了。大约有一天没有一个人来医院看他。他于是就不平衡了,就开始随心所欲地痛斥儿子或者女儿甚至护士、护工,脾气大时就拔掉针头和输液管子,高声喧哗着要出院,并且对刚进门来探望他的亲人大声说:滚出去,啥玩意嘛!

王成吉永远是对的,你永远是不对的。这就是五十年前黑瘦黑瘦充满朝气的小伙子今天依然黑瘦黑瘦脾气暴躁的犟老头王成吉。他有十足的火药味。只要你有兴趣,你可以用任何一个线索一句话勾引他与你吵个天翻地覆。当然,他所有的亲人都了解他,都会因为他身体的原因护着他,都像软绵绵的绵羊一样聆听他的高见,任他摆布。他们想,他毕竟岁数很大了,七十八岁啦,就让他随心所欲吧。

早期开发黑油山油田时,年轻的王成吉还没有这么犟。论资格,他够得上一个老石油了,他当钻井工,在沙丘、在荒野、在梭梭林里游动,像流动的鼹鼠,也像戈壁滩上奔涌的黄羊;他打出过有名的三十号高产井,那口井曾一度霸占过油田产油的冠军宝座。在油田不断壮大的某一天,盛装原油的油罐车再也拉不完那些不断喷涌的原油时,就开始建一条长长的输油管道。他于是就被调到了输油泵站当输油工,看管输油泵修理柴油机,他什么都能干。那泵站其实很小,也就只有二十几个职工,而且被甩落在沙漠荒原深处的无人地带。他又变成了一个荒漠上孤独的守望者。是的,荒漠深处是寂寞的,冷凄的,但也是娴雅的,安谧的。我想,那正巧可以消磨他愈发刚烈的性子,陶冶他风花雪月的情操。

这当然是我这个晚辈对他的想象和期冀,那个荒野输油泵站是不是成功地扼杀了他愈发膨胀的烈性,是不是成功地陶冶了他的情操,今天看来是另当别论了。不过,我妻子就是在那个荒野输油泵站出生的,她是我岳父和我岳母的缱绻又朦胧的爱情结晶。她在温暖而阔绰的子宫里孕育,在柔润而坚固的胎衣里快乐地成长,她并不知晓那时的艰难和孤寂。她成为了油田子女,但她的童年却是以戈壁荒漠深处的沙鸡、野兔或骆驼刺、芨芨草等沙生动植物为伴而成长的。在岳父等大人们在泵房、机房里擦机器,摆弄扳手、管钳干活或是在食堂里搞革命大批判,看别人用木棍痛打自己的好友而又无助的样子或者为被脖颈上挂了一双半高跟鞋双乳被裸露并反剪双手的美艳女工而心颤时,我妻子就开始承担起大女儿保姆的功能了。我妻子从三岁起就开始带妹妹,四岁起就可以帮妈妈做饭。再后来,她就是手牵着妹妹背上背着大弟弟胸前抱着二弟弟的农村妹子形象。

这个场景绝对真实,那是我亲耳听一位熟悉我妻子的输油工长辈徐振太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还很健康,走路风尘仆仆,就像我年轻时感受自己的父亲一样,使我充满了敬意。这个叫徐振太的长辈,有一段时间经常叫我去他家里吃拉面,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是单身汉,我感觉拉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好人徐振太长辈于前段时间刚刚去世,我流着真挚的眼泪送别了他老人家,并且用手在他安详的脸上抚摸了片刻。我感觉到了那皮肤的温润与光滑。

从严格意义上说,我妻子的童年是比较辛苦和艰难的,她很有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味道。当然她家并不贫穷。输油泵站是国家大企业的一部分,她有吃有穿有学上,并且受着良好的教育。只是我岳父岳母比较能生孩子,大小一共生了六个。后来我妻子大约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们泵站所有家庭都是六七个孩子,我们家不算最多。

我有些卑琐地猜想,是不是当时没有什么业余文化生活,大家就比着生孩子呢?当然这只是我庸俗的猜想,我绝对不敢当着岳父的面说,我怕他翻脸。

所有关于我岳父的信息,都不是我杜撰的。因为我岳父是个爱说并且侃侃而谈的人。他高兴起来,会说许多令人心动的话。我岳父说,当年石油会战虽然艰苦,但生活还是很甜美的。他还说,他现在每个月一千八百多元退休工资值得了,因为他没有干活,没有贡献,他只是在消费嘛,他很满足。比起朝鲜战场牺牲的战友,比起在百克水渠死去的兄弟,还比起过早地去世的同事,他满足啦。他有福,他儿孙满堂,够了,够啦!他的话让我很感动,让我的眼眶布满了潮润的液体。今天我们常常会用自己的工资与别人的工资进行类比,类比的结果往往是自己心里酸楚酸楚的,似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岳父说,当年黑油山周围满是人,满是新来的转业军人啊。1955年来了一批五十七师石油师的;1956年是我们,我来时克拉玛依仅有四百多人,我们一下子来了一千二百多人,有朝鲜战场下来的,也有其他部队的,我们一路风光来到这戈壁荒野开发大油田,好激动啊;1959年又来了一批,这三批转业军人为克拉玛依立过汗马功劳,不过我也不是小看学校毕业和支边建设的队伍,他们贡献也很大,他们也应该让人敬仰。

我岳父只要一说起来,就有些失控,就好像他变成了一个大干部,一个演说家。他说话时,口气很大,一点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他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却着实很能侃。

其实我岳父王成吉曾经是一个很勤奋又笃实的基层干部。在我认识他时,他正在当一个输油泵站的站长,管着几十号子人,并且还附带教育我们这些接受再教育的一百八十多名知青队学生。他口碑很不错,为人耿直,能吃苦,懂技术,总是扛着铁锨或坎土曼走在最前沿,总能直接处理许多刚刚发生的小问题,让大家心服口服又心悦诚服。大家都亲昵地称他王队长而不是王站长。

有件事让我终生难忘,也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并产生一种久远的敬意。那次我家的抽水马桶堵塞了,弄得满房子臭气熏天。我使用了数种通淤办法,都无济于事。正巧岳父打电话让我们去他那里吃饭。我妻子说,去不了,得叫修下水道的管道工给疏通。我黔驴技穷,没招了,只好打电话请疏通公司。但很快就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岳父。他带着手钳、管钳、皮碗、钩子等一堆工具一气爬上了五楼。一进门就直奔厕所,绾起衣袖大干了起来。我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心里极不是滋味。岳父在臭烘烘的马桶边弄弄这捅捅那,只一会儿就说,有东西给堵了。在钩子全部被下水道淹没后,他就将手塞进了污水般的屎尿里,不一会儿,他就拽出一条被捅得弹痕累累的旧毛巾。这件事,让我对他生产了一种依赖般的亲近感,也让我改称他为老爸了,就像称呼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

王成吉就是这种适宜在基层工作的干部。他从钻井工开始,又干输油泵工,钳工,机工,班长,副站长,站长,农业队队长,技工学校副校长,输油队队长,文化站(中心)站长(主任)等等。不过,一直让我蹊跷的是,他退休前最后一个岗位居然是文化站站长。他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粗人,竟然要管文化。我曾在他担任输油队队长时,看到过他的风韵,那果真是他翱翔和驰骋的疆场。他带领一帮年轻人,满身油污地在闪闪烁烁的油罐群中晃动,很像一个风风火火的将军。那次,我还看见他与主管他的生产副厂长发脾气,弄得副厂长在大众面前很失身份和面子。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最后他管文化是否与他跟副厂长发脾气有直接或间接联系,但我觉得他在五十六岁之后与文化打一打交道也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这倒不是因为我现在还勉强算个文化人就喜欢文化,而是我们每个人如果都有了文化都喜欢了文化,那我们中国的事情恐怕就好办多啦。我希望人人都有机会抚摸一下文化的肌肤,体验一下文化的谐趣。

如今,我岳父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中央电视台四套的台湾新闻和消息。台湾的一切尽在他精瘦的虚怀之间,也潜藏在他清晰善驳的脑海之间。他能熟练地说出马英九与陈水扁之是是非非,还能道出什么民进党、国民党或者什么倒扁行动的缜密细节。我常常听得是云里雾里一片紫霭冥冥,深深为自己的知识面狭窄和浅薄而羞愧。

我静静地聆听着,并不想打断他充满智慧的高谈阔论。我知道,他的心肺再也承受不起对峙和血雨腥风的压力。他需要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