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久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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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口红粉饼与教堂

看教堂是欧洲之旅的一道风景,就像在国内看佛寺、庙宇和宫祠一般。

你会被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教堂弄得很疲惫。它们的面孔都极为相近。古罗马穹窿拱顶、高耸的哥特式尖顶、浮华的巴洛克装饰,或者千篇一律的色彩艳丽的花窗。教堂里总是幽深隐秘和昏暗的,虽然有精美的壁画、雕像和象征意义浓郁的圣经故事,你还是永远没法看清里面的饰物,你也永远弄不懂幽幽烛光散射在虔诚教徒心中的感受。你永远能听到一种似曾相识的似来自天堂的管风琴奏出的宗教音乐。

教堂就这样给了我一个偏执又根深蒂固的印象。教堂永远是灰暗的光线和冰凉的石块的结合体。

但,我错了。

这座威廉一世大教堂让我过于自信的经验变得没有了根基使我十分懊丧起来。

教堂难道可以这样建么?!

当我以一个公务活动者身份在它的大门前寻找那些作为教堂存在的基本要素的时候,我真的把它判定为了一个大型商场。虽然在车上,领队一再强调,下一个参观点是威廉一世大教堂。我仍然把它理解成了类似国内中途被导入某个购物场所的推断。

它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它太不合常理了。教堂不是从来都是那种严肃而冷峻的面孔吗?!

威廉一世大教堂,它就这样极其怪异地耸立在柏林市区最繁华的布莱希特广场上,它的周边就是著名的库达姆、掏恩沁恩和康德三条购物大街。它像两幢简洁明亮的现代商厦坐落在那片三角地带的交汇点上。

这个威廉一世大教堂最亮的反叛点,就是:那乳白色蜂窝状的结构外墙,让你感到惊奇,比蜂窝状的外墙更为惊奇的就是整个建筑的外形,它居然是女人们日常使用的粉饼和口红。

只是这粉饼和口红太大了,大得变成了两幢大楼。

如果不告诉你实情,如果不让你看到大粉饼与大口红中间仍然竖立着一幢破烂的古老教堂的遗迹,谁也不会想到它是教堂。

是的,这是一座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苏联红军和盟军飞机连续不断轰炸所留下的一片废墟,德国人为了让后人记住那段黑暗而酸涩的历史,将剩余的半截教堂保留了下来,用做纪念和展示。同时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废墟边上新建了十分怪诞的口红与粉饼大教堂。

这确实让人惊异。

柏林人怎么会突发这样的奇想?!按我们常人的思维,它怎么也应该恢复原貌或者至少建一个变形的现代哥特式翻版。

然而,不!柏林人偏不这样做。

从欧洲回国后很久了,这口红与粉饼依然像一股股敬佩的热浪,搅得我心情焦灼。

在我们正常的思维定势中,事物总是有规律的:急湍的大江总是向东而流的;无休无止的太阳总是每天从东边升起的。它们的定律就像一幅天经地义的图画,没有可以推翻的理由。

然而,如果我们启用威廉一世大教堂的思维,这幅田园式的法则就会动摇了,就会如一堆烂泥无法扶持。

试问,大河永远向东流吗?不,中亚腹地的伊犁河就是向西流的,而额尔齐斯河又是向北流的。还试问,太阳永远从东方升起吗?我想,当你了解了天文天象知识之后,你就会说,那其实是一种幼稚而肤浅的说法。

女人们化妆使用的粉饼盒与口红桶,是一对天然的艺术组合。当初设计者肯定冥思苦想了很久,不然不会用这种小巧方便的造型来涵盖它。

它的造型太完美了,恰似一幅幽雅的生命组合体;它的功能太完备了,更是从人最美丽的部位,美脸与美唇的最佳搭配中衍生出来的。它们正是女人得以美丽的资本。脸蛋和嘴唇不仅承载了美貌和自信,更承载了多姿多彩又风情万种的大千世界。

试想,这世界没有了女人那柔美靓丽的脸蛋和红润饱满的嘴唇,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还请试想,这世界如果没有了因漂亮的脸蛋和性感的嘴唇而繁衍出的浪漫爱情故事,那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哟?!那一定会太平庸了,太乏味了,太混浊不堪了。没有了美,没有了生命的亮点,没有了内心深处的跌宕起伏和心潮澎湃,没有了灿烂耀眼的美丽的喷发,那世界肯定会压抑,会失去支撑,更会失去发展。美就是匀称,就是平衡,就是和谐;美就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就是生命运作的万古不变的轨迹。

美是恒久不变的企求。

教堂一向是严谨肃穆的地方。教堂沉重如铅的氛围与美丽浪漫的女人香艳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我走进了这个硕大的粉饼教堂。我看见蜂窝状的方格透着迷离的亮光,使得原本就飘摇的烛光更显得漂浮不定,而背负着十字架的耶稣,仍然在十分痛苦的表情里继续受难。

教堂是教徒们用来洗礼内心的地方,教堂也可以成为我们这些不信教的旅者观光的地方,教堂甚至还可以让凝重的空气中漂游出一些温馨的化妆品的香气,那也未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于是,教堂变成一个名义上的粉饼盒与口红桶,也顺理成章。

我想,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柏林人在兴建这个现代化风格的新教堂时,肯定也遇到了这种疑虑和困惑,但稳重的柏林人还是用骨子里的聪明与果敢,击败了踌躇和优柔寡断,坚定地完成了这个举行礼拜和宗教仪式的口红粉饼。他们大约企图让人们在惊诧中记住那段历史,也警示未来。

求新求异常常是设计者们追求完美的最高境界。但这个境界常常又被深藏不露的传统给湮灭了。这种湮灭是很难超越的。要冲破那古老的传统定律,就必须有极强的撞击力和震撼力,还要有滋生这种撞击力和震撼力的土壤。我想,柏林是不是就有这种成熟的土壤呢?

我以为,中国是有这种土壤生存条件的,因为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和文明所滋生的历史,可反过来说,或许正因为我们有了太丰厚的历史和传统积淀,我们又被紧紧地束缚和捆绑了。于是我们就会有一个坚强的思维定势,这个定势牢不可摧,至少我自己就是这样。

在中国,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任何一个城市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建筑,看到那些千人一面的楼群。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究竟生活在哪一个城市。我们的思维甚至会被那些日新月异的城市建筑弄得轻浮而盲目狂喜。

我们可能还会觉得口红和粉饼其实只是一个非常没有意思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