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小小的脂肪瘤长在了神经细密的头部,实在不怎么好办。医生建议做手术,不然,碰破了一感染,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我是病人,没有主意,完全听医生的,就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住医院。
北京协和医院始建于1906年。这座历经岁月沧桑的医院,设备是一流的,医术是一流的,在这里住院的患者首先在精神上很少负担。可能正是因为这座医院年纪太大了,它的新住院楼未盖成之前,普通病房大都是长条形的,像一列火车车厢似的,一张张病床排列在两旁,每一间里不少于20张床位。这种病房自有它的好处,空气流通,视线无拦,病人丝毫感觉不到情绪压抑。只是由于病人过于多,又有些陪床的人,病床之间总少不了干扰。倘若是在白天,还算可以凑合,大家有说有笑的,一时忘记了生病。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病房里就热闹了,有的病人难忍病痛,哼哼呀呀如丝如缕,弄得你很难安稳睡眠;还有的病人在说梦话,或哭或笑,或唱或喊,上演一出自娱自乐的节目。至于如厕者的走动,护士小姐打针换药,那就更是正常的行为了,再有影响也不便说什么。再说,倘若不是住医院,谁又愿意这样干扰别人,或者这样被别人干扰呢?这么多人在一起生病,无论出现怎样的情况,都应该属于正常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就是因为这样想,我才强忍住性子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不久,我的邻床来了一位新病人,他刚刚做过开颅手术,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中,由他的女儿陪床关照。在他术后昏迷时,他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响动,我也能够休息得好。谁知等他从昏迷中醒来,他的吵闹和喊叫超过了所有呻吟的病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当然是我,因为我和他只有一板之隔。开颅医病是个大的手术,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我们只要设身处地想想,病人的任何失态都不会过多地计较。比方我的这位病友,他在疼得难以忍受时用异乎寻常的声调哼哼,我一点儿也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同情,我相信他自己决不想这样。可是他后来的一些举动却让我改变了看法,不,更确切地说是让我反感。在他的病情大有好转以后,他跟他的小女儿在说在笑,非常的开心,非常的得意,放肆得如在家中,我们并没有谁说什么。谁知待他病情渐渐好转以后,他竟然愉快地在隔板上敲打着玩,弄得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安生,这时,我们不得不说话了,他这才稍微有所注意。这时,我就静静地听他和他女儿聊天儿。
有次正是他情绪好的时候,他的女儿问他:“爸,你知道不,你这次得脑出血是什么原因吗?”这位老爸想了想说:“那还有啥原因,人吃五谷杂粮,该得啥病就得啥病呗。”他姑娘听了笑着说:“看你说的,哪有那么简单,大夫说了,主要是你的酒喝多了。以后少喝点吧。”“那哪儿成啊,宁可得病也不能少喝酒。”这位老爸非常坚决地这样说。这以后就是这爷俩逗逗闹闹的,还真有意思,我真羡慕这一老一小融洽的关系。
这样安安静静地休息没有多长时间,有天夜晚,这位病友又疼痛起来,一边不停地叫唤,一边用双手捶床,弄得满病房的人不得安宁。他的女儿就劝他不要影响别人休息,他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只听他女儿说:“爸,咱们家你最爱谁呀?”这位老爸几乎未加思索地说:“那还用问,当然是爱你了。”“那好,今儿个你就听我一句话,出院以后,再不要喝酒了,好吗?”女儿这样说。这位病友可能是实在疼得难受,只听他一边哼哼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那当然,我都疼得快死了,还不听医生的话,你不说,我也得听。”这时我就想,倘若不是生了病,我相信他是不会这么想的。人的许多不良习惯,不到非不得已一般很难改掉。
这位病友的病情稍好以后,从闲聊中我了解到他早先是赶马车拉货的,生活很不规律,中途有时饿了就以酒充饥,久而久之,养成了饮酒的习惯,从此再没有办法戒掉。他这次得病就跟饮酒有直接的关系。有几次医生查房,都劝他不要多喝酒,他总是不轻易地答应,内心里却不见得真听。
过了一些时候他的病快要好了,医生已经通知出院,他高高兴兴地跟女儿聊天,女儿又提起饮酒的事,再次劝他不饮或少饮。他听后不高兴地说:“你和大夫一样,是不是想害死我,我喝了一辈子酒了,不喝怎么行啊。”这真是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儿。想起他疼痛难忍时的样子,想起他跟女儿允诺的言语,我不禁悄悄地笑了起来。
听了他们父女俩的对话以后,躺在床上我静静的休息,忽然想起了“文革”中的一件事。那会儿我被关在“牛棚”里,同棚的“牛”兄“牛”弟大都是过去走红的人物,像我这样的明码“右派”几乎没有,因此,他们的思想负担也就格外重,有几个人终日要死要活的,好像从此再没有了生还的可能。其中的一位说:“我这一辈子,最冤枉的是到北京去过几次,还没有吃过烤鸭。这次的灾难要是能过去,出去的头件事就是去北京吃烤鸭。”很有点儿惜命怜生的味道。后来他走出了“牛棚”,并没有真的去吃烤鸭,只是在花钱上比过去大方了些,有时,大伙儿跟他开心说起他在“牛棚”的这件事,他就笑笑说:“那会儿真的是这么想,出来以后,觉得还是不应该乱花钱,就又舍不得了。”
这两件事情发生在不同年代,有着不同的情况,当我把他们联系起来,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人啊,人,真有你的,你的言语,你的思想,原来是这样变幻无常。这时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那病中的呻吟,那逆境中的思想,有时也不见得是真实的。这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