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22234200000066

第66章 雨天

细密的雨声把田野和小村严严实实地罩着。天就像下漏了,雨就像忘记停了。说是雨,又有点像是很黏很湿的浓雾。可那一片绵密的沙沙沙的雨声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外面还是从无边无际的荒野,没人知道。

墙根角的苔藓早长得绿汪汪;粪堆上的狗尿苔早长得齐刷刷的,人呢,只好窝憋在炕头。幸亏人是活的,要不,人恐怕也要被捂得潮得身上发霉了。

庄稼汉苦情呀,平时哪有个闲的时候。好不容易老天爷开回恩让他们休个“大礼拜”,他们却受不了了。唉,天生受苦的命,没有办法。

其实,即使待在自家炕头,谁手里还会少了活儿?这场雨罢,就该收秋了。收罢秋,地一腾下,紧接着就要种小麦了。麦苗出来,天便一天天凉了,女人们能不早点为男人和娃娃们准备过冬的暖鞋棉袄?庄稼汉嘛,啥事还能不从自己的手里出来。

德胜正圪蹴在炕边拧纳鞋底用的麻绳子。麻在屋梁上挂着,长长的一直吊到地上。德胜一条条扯着麻丝,续着拧着,他手中拧绳子的“拨条”只一刻不停地像个陀螺似的飞旋着。老婆正在炕上剪鞋样,她剪得好入迷呀,有好几次不听话的儿子爬出被窝露着光腚把脸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她都没有发觉。儿子的心野得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儿子想的是房顶上的瓦松。瓦松在雨中长得可真快呀,把它那又肥又嫩的叶子掐一段,酸溜溜的多好吃呀。儿子在被窝里待得实在受不了啦。但如果他的腚敢露在外面,那只戴顶针的手放下剪刀立马就会抽过来。进去!娘再一次警告他。娘不让儿子穿裤子,一则是怕儿子下炕上房顶,二则是为了省裤子嘛。

屋外,房檐水正此起彼伏永不停歇的叮当。屋内却仍是一片令人不安的静谧和空旷。女人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外支着耳朵说:“大门是不是响了?”儿子却早爬出被窝把眼贴近窗纸上的窟窿说:“是六叔。”

果然是六叔。那阵熟悉的扑哧扑哧的踩泥声便一步步近了。

六叔两脚泥站在门口。六叔说:我的天神,你恐怕把一辈子的绳子都拧下了!六叔今日已经是第三回来德胜家了。六叔是个光棍,没事儿干,又没地方去,便挨家串门了。六叔拿起德胜拧的绳子看了看,又想起那个啥……自个儿先憋不住笑说:“你看怪么不怪,拴生家的母猪后晌又下了一个猪娃。”这可真是离奇。拴生家的母猪早上不是刚下了九个猪娃么,怎么后晌还下?德胜不信说:“胡说去。”六叔却不急,说:“我刚从他家出来的。”德胜鼻子嗤一声说:“太阳还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

雨天天短,说话间屋里已有点昏暗。六叔打个哈欠说:“走啦。”女人忙说:“急啥,我正说下炕做饭去呀。”六叔却已走到门外了。站在门口,六叔抬头望了会天,突然感叹说:“哈哈,天短得只剩下吃三顿饭的时间了。”

扑哧扑哧……那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又一点点远去了。最后,在女人的期待中大门终于吱地响了一声,给那一长串脚步声画上了句号。

屋里仍静着。女人正说趁着摸火柴点灯伸个懒腰缓口气儿,却突然发现手下的被窝不知何时早空了。“儿子呢?”她问。德胜却不满地说:“你不是看着嘛。”女人忙爬到炕旮旯摸,才发现儿子的衣裤也不见了。听出男人话里有埋怨的意思,女人说:“你不是只顾说话也没看见么。”

女人的心也像长了翅膀似的在屋待不住了。女人总是忘了手中的活儿。德胜突然有点可怜起女人,安慰说:“跑了就跑了,是条狗也该出去遛遛腿了。”女人却不依,说:“说的,房顶那么滑,天又黑,万一……”

女人说着就下炕了。雨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不一会儿,德胜就听见一个女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了——那声音大得甚至把无边的沙沙声和整个村子都覆盖笼罩了:

狗儿——

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