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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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打麦场上

麦子快黄了。麦子在庄稼汉的眼里可不是一块地一块地变黄的,而是一小片一小片熟黄的。每年一过了农历四月半间,饥饿就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庄稼汉的屁股后面,他们哪一天不到最先透黄的田间去看个十几遍?在那一双双焦灼的目光炙烤下,小麦粒就一天天由软变硬由秕变饱由绿变黄由湿变干了。谁家要是实在接不上顿了,那就先到地里寻早熟的麦子割几镰,揉几把软软的青麦粒回来下锅吧。

像女人孕育了十个月的娃娃就要出世了,人们的心里能不高兴嘛。德胜老汉早就把镰刀磨好了。钗把扫帚也不知拾掇多少遍了。粮袋一条条补了又补,只担心屋里的粮囤麦包太小,装不下今年的收成哟。唉,自从收了大麦把打麦场光(平)好,德胜老汉哪一会儿手脚闲过,可再忙人也乐意呀,你听他立在自家门口吆鸡骂狗的声调,不明明是在宣泄他一肚子装不下的高兴嘛。

杜鹃鸟在树上一声声叫着,不知叫了多少天,都叫得吐血了,仍不住嘴地提醒人们“算(边)黄算(边)割”。其实人们早都听明白了它的意思。那几天,村里谁家的大门没上锁?连小脚老婆都坐着个小蒲团,拿着个小镰儿,在麦田里腾挪哩。大孩子抱着小孩子往田里送水,大人们忙得经常连猪狗都忘记喂了。

麦子说上场就上场了,而且被摞成一个个高耸入云的大垛子。这时老天爷刮风也罢下连阴雨也罢,庄稼汉都敢把腿伸得长长的把自己的陈瞌睡往完睡了。

打场碾麦的天气总是那么好,人们的脸色也总像天空似的灿烂着。人们见了面总想开个啥玩笑。大小伙小媳妇却总想躲到麦垛后面摔个跤,老婆老汉们看见也装没看着,只把脸埋到一边抿着嘴笑。场边,在那棵大皂角树的浓阴下,那一群光屁股孩童在玩什么,吵闹得就像捅了一扁担的老鸹窝。待会儿他们还要进场接牛粪哩,谁还敢再跑到苜蓿地逮蚂蚱或到涝池玩水去。

摊晒在场面上的麦穗儿早都干得咔吧响了。是性急的德胜老汉第一个把碌碡赶进场的吧,他套牛总是套和他一样性急的“粗犄角”。接下来才是张二拴、永魁他们……一共有七八套碌碡吧。鞭子拿在手里,只是个摆设,牛都认路,在麦场上一圈圈走得多么小心仔细呀。德胜是什么时候从他父亲手里接过鞭子的,粗粗算算,也有二三十年了吧。日子过得快的真是不敢想不敢算呀。

日头晒着,碌碡一圈圈在场上碾着转着。人没话,牛更没话,要不是偶尔有谁大喝一声“牛拉屎了”,人们真像是行走在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幻里。每一听见大人的吆喝,总有一个小孩扛着笊篱从场边应声而起,如果谁敢把笊篱在牛屁股下晚接一会儿,让牛粪掉在场上,大人不把他骂死才怪哩。

烈日下,碾场的路可真长呀。厚厚的麦秸绊着人们的脚步,真不知道这圈要转到什么时候。德胜老汉沉默着,他是不是又想起了自己一年年一代代挣扎过来的日子了……沉默中却冷不丁把不听话的牛骂上一两句:“我把你这挨刀子的……往哪儿走!”一肚子心事却不断像烟锅里的火星似的在脸上的皱纹里明灭,突然就打了一个响鞭,吼起了秦腔:

汉苏武在北海将苦受尽——

德胜老汉那苍凉悲壮的哭音正像枯藤朽蔓似的在空中缠绕,二拴只慢慢接口唱道:

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

永魁接着又唱:

想当年在朝把官拜——

牛儿也仿佛被那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唱腔感动了,只不知用啥话来安慰人们。场边,在树荫下乘凉的人们静静地听着,有些人不觉间就跟着如痴如醉地哼唱起来。孩子们尚不省事,仍玩自己的,德胜老汉却越唱越入迷了,仿佛他不是在吆着牛碾场,而是站在舞台上的一个演员,却永远也倾诉不完自己的一腔郁闷……

就这么一场接一场碾下去,再一簸箕一簸箕把麦粒簸出来,再一锨一锨装进麻袋里,再一趟又一趟交到公社的粮站里……唉,走遍天底下到哪儿又找得着种田人不纳粮的好事呢?

像送闺女出嫁似的把公粮购粮都交过,剩下的才算是装到自家粮囤里的麦子啦。唉,年年收麦前,德胜总是担心麦包太小了,但哪一年他们家分下的麦子又把麦包填满过,反倒是一年比一年装得浅了!德胜弯下腰疼爱地在空落落的麦包里哗啦哗啦拨弄着,心里却早充满了惆怅——就算再分一点点秋粮,凭这点东西咋说也撑不到大麦上场啊……真不知剩下的那几个月没粮吃没柴烧的日子咋一天天熬过呀!

唉,看来今年又不行了。那就等明年吧,明年也许会好点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