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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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把豌豆

爷爷入殓的时候,父亲悄悄将一大把豌豆塞在他的寿衣口袋里。后来那把豌豆便一直在我的心里埋着。我总在想:它该发芽扯蔓结荚了吧。那年我八岁。

爷爷在村里可绝不是个一般人物:他参加过游击队,带头分过地主的地,听说还给解放军送过信带过路。后来初级社一闹,他又因一天拉犁耕地一亩半而戴着碗大的红花……你说咋样,我的爷爷?

提起爷爷的外貌,我总禁不住想笑,他鼻尖啥时没滴溜着一颗清鼻涕?透亮得像钻石,却总顾不得擦去,最后,便都掉到他那撮山羊胡子里——我却从来没数清过他的胡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粒那样的钻石——有些已结成冰,有些正在结,有些却还是水。后来,他那撮胡子就让磨坊里的空气染白了,同时染白的当然还有他的眉毛以及你所能想到的部位。

那时,爷爷已到公社的磨坊去干了两三个月了。两三个月的爷爷就又让公社的领导给他把大红花戴上了。磨坊原来不是有三四个人嘛,我爷爷却硬是一个人把所有的活都揽下了。一个人经管着驴拉的磨,一天为大食堂磨填满五百多张嘴的面粉的壮举,我爷爷做到了。就在我爷爷戴着大红花从公社领导手中接过奖励给他的白手巾时,又一朵大红花的幻影在他脑海出现了。他笑了,这当然得靠他干得更好。

接下来就只是驴的问题了。我爷啥时都吃得消,只是驴有乏的时候。好在槽上还有两头,互相替换着,倒还行。就这样,我爷爷戴大红花就一直戴到县上去了。我猜想,接下来爷爷的目标一定是相当模糊了。因为凭他老人家的见识去想象一个比县大的区域显然是太难了。但他却还是像着了魔似的忙碌着。听人说,那些驴后来只要一听见我爷爷的咳嗽声就发抖,也不知是真是假。那些驴知道我爷爷的心焦呀!它们一天天瘦,一天天走得慢,可我爷爷能一天比一天磨的面少吗?不!我爷爷还要上去领奖!那些毛巾全都印一个大红的“奖”字,多漂亮呀!后来,我爷爷就干脆把饭带到磨坊吃。我爷爷的饭不要馍不要菜只要一斤炒豌豆却显然是出于对驴的考虑。当炒豌豆的特殊香味在磨坊氲氤飘散的时候,驴们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我爷爷甚至把自己多半的口粮分给了驴。每次套驴上磨的时候,我爷总是拿一小包豌豆放在磨盘上。这样,整整一个上午或下午,驴们的鼻腔和思想便一直受到那股异香的引诱。无怪乎它们会迈着那样坚定的步伐走着走着,就这样一直走到和那包豌豆相遇。

同时,我爷爷的目光里也越来越多了些急不可耐的成分。下一朵大红花和毛巾还不见来,他可是越来越瘦了呀!我爷爷完全可以在面柜里随便抓把啥充饥,但他不,因为他是先进模范得过毛巾戴过红花而且还想再得再戴哩。

我爷爷终于倒下了——我爷爷倒下前一定还有别的许多故事,只是我那阵太小,不知道罢了。我只看见他躺在炕上浑身瘦得像鸡爪,而且,胡须里亮晶晶的冰豆一个也不见了。

好几天,我爷爷的眼里一直闪烁着两朵贼亮的火花最后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后来就连我爹也烦了。大家都猜不透他老人家到底是对啥事放心不下,只一遍遍来问:

——还想交次党费吗?早替你交了。

——放心不下大食堂吗?越办越好了。

——想知道今天炼了多少钢?两吨啦。

我爷爷却都只轻轻地晃了晃头。

大概是生命的回光返照吧。有一天我爷爷突然异常清晰地对着来看他的队长喊了一句:“再给我一大把豌豆!”

喊完这句话,我爷爷头一骨碌,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