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22234200000019

第19章 怪人之死

连张家平大爷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被人叫做怪人的。他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奇怪之处,一切都平平常常的哟。要说他有什么异人之处的话,那就是他的脑子里还残存着一块弹片,那弹片是从左脸颊打进去的,所以便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疤痕。正因为如此,他的表情便总僵硬着,脸总绷着,小孩儿见了总是跑开,误以为他要骂谁。其实他的性子温和得连条狗都不愿骂的……但人就是这么叫他,有什么办法。

说起弹片的事话就长了。那时他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听日本人打进中国来了,就要上前线去。他爹不让,说我就你一根独苗苗,你走了地谁种。他说:狼都咬到咱家门口来了!一天半夜,就偷偷跑了。几年间,到底打了多少回仗、负了多少次伤早记不清了。其中一次,就在头里埋下了那块弹片。仗打完后,才又回到县上,却再没种地去,而是去县供销社当副主任了。

但不管是打仗也罢工作也罢,他都还像种地时一样,只知道手脚不闲,恨不得把活干完……要说缺点,就是嘴皮有点笨言语有点慢,所以进步得就不快。人常说,要张家平主任表个决心发个言简直比生个小孩还难。最典型的一次,是单位搞革命传统教育,非让他这个老革命作个报告,他没办法,就上了台,可还没说几句,却泪如雨下,哭得说不出话来:哪次打仗不死人啊!都是我的好兄弟啊!有时正吃着饭,说鬼子来了,放下碗就走,可有些弟兄却回不来了;我回来继续吃,他们的碗却放在那儿再没人端了……有次打埋伏,一炮打过来,班长就扑在我身上,我的头挂彩了,班长却死在我的背上……讲到这儿,就哭得再也讲不下去了。后来,不管别人再说什么,他都不愿再讲了。他说:“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埋着头干活。到后来,他身边有些人就升上去当局长、县长去了,他却一点儿不眼红,依旧干得有滋有味……

刚开始大家只是觉得他的说话行事和人有点不大一样,直到后来那件事的发生,才有人说:“那个人真怪。”当时单位要招一批人。名单虽未公布,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铁定的有杨老板的小姨子和郝主任的小外甥,至于单位职工田苗苗的女儿,虽是在家待业的大学生,他爹又是个残疾人,家庭困难异常,则有点玄。哪里会想得到那次最终只招了田苗苗女儿一个人!田苗苗刚开始以为是做梦,后来又以为是有人开玩笑,到最后才只想趴在地上向谁磕个头——只找不到佛是谁。几天后才听人说是张家平跑到县政府去大闹了一回……田苗苗实在不知道怎么去谢谢“佛”,只想着张家平有寒腿病,便去商店买了条电热毯,也知道张主任的性子怪,就瞅着他出外,送了去。没想张家平回家一见,只冲老伴骂:你就不怕……老伴冤得直掉泪说:有本事你退回去试试。那时已是深夜,张家平马不停蹄,带着电热毯就上田家去。苗苗哪里肯接,他一翻脸只骂道:你别把人看扁了……

由于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几十年过去,他的职位原地踏步。就到离休的时候了,因为他资格老,退休工资就高,除了这补补那免免,药费还全报销。其实在家里养养花抱抱孙子也蛮不错的。一次吃着饭,二女儿忽然说:“爸爸,把你的医疗证我用用。”他说:“干啥?”女儿笑说:“爸爸你别怕,不是我用,我是想用它给咱到医院去开点大米香油和味精……”他没好气,说:“邪门歪道。”女儿说:“谁家不这样,医院生意好死了。”他只狠狠瞪女儿一眼说:“那是国家的钱,能随便用?”女儿噎得半天咽不下饭,说不出话。唉,怪只怪儿女们手头不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啊,要不谁会像乌眼鸡,瞅他那碗里几颗米啊。一次孙子发烧腹泻,儿子从老妈的手里把他的医疗证拿去用了一回,事后他老大不愿意,当着儿子的面说他下回要掏腰包看病去。儿女们真不明白自己父亲何以对他们如此生分,连老伴也多次劝他说:“你这样对待孩子们,等走不动了看谁来伺候你。”

儿女们的确来得越来越少了,有时看病,就自己去。医生们讲究效益,对他们这类人开药总是毫不吝啬。药总吃不完,都放过期了,过期了也舍不得扔,继续吃……年龄也大了,就死了。

小城不大,转眼间大家便都议论纷纷说:怪人死了……

在他的骨灰里人们果然发现了黄豆大一个小弹片。一段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就这样从一个人的脑子里抹去了。也许他也是一个弹片,永远地要从小城人的记忆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