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被诅咒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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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个有身份的人

一次同学聚会上,大家一谈起老九就羡慕得不得了,异口同声地说那才是老板哪。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欣喜,都很荣耀的样子。仿佛他们沾了不小的光,个个眼睛格外地亮,星星般闪烁在丰盛的桌子周围。

我对他的没来很遗憾,毕竟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老九原名叫张一九,大学时很讲些义气,人也长得很标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整日挟个黑色的皮包,实际是人造革的。这在当时也算很讲究了,加上他那整日梳得很板正的背头,很令一些小女子心动。那个时候学校是禁止约会的,但时不时地他潇洒的影子就会隐约出现在学校的小树林里。

于是,大家就称他为老九,带有几分敬佩。他也觉得这个名有劲,喝亮,便欣然接受。

聚会的桌上,大家谈到老九的时候只有一人不动声色,慢慢地吸着烟,很少与人说话,仿佛是个多余的人。他个子不仅矮小,长得又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丑陋。眼睛本来不大,却被他那红肿的眼皮压得喘不过气来。更重要的,他是来自乡下,来自落后和愚昧。为此,班里许多人拿他取乐,将他设为“开心一刻”栏目。

我和他还算合得来,也许是我来自于城乡之间的缘故,算个“桥”吧。

餐桌上的一顿“折腾”过后,世界总算静了下来。我们俩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回忆着往事,听着墙壁上老钟的嘀哒。他从兜里半天摸出一颗烟来,点着,慢慢地吸,怅然地将烟吐向空中。

他说老九这个人哪,你不知道,许多人都不知道他的事儿。早年他瞧不起我,这你知道,一直到毕业很久以后。那几年他不好好上班,换了两个单位也没弄出啥名堂,就一咬牙辞职不干了。可惜了,他的学业和工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妻子和家人都劝,没用。

叹了口气,他接着说老九这人怪呀,鬼迷心窍了。你知道他下海第一把倒腾的啥么?驴肉。那些年刚开始时兴吃驴,大补,味道也好,各餐馆需求量很大,价格也好。老九就背着妻子把家里积蓄拿出来,又东借西借凑了四万块,在南边一下子上了差不多一火车皮。那些年万元户都是人们的目标和理想,是富裕的象征。老九觉得没有风险就挣不了大钱,这次成了怎么也得进它个万八千的!

谁曾想呀,车到半路上就被石家庄车站扣下了——没有检疫!这下可坏了,老九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匆匆找到我,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地说别人都他妈势力眼,只有你能救我了——有钱没有?借我用用。我一听这事,毫不犹豫地翻出了家里的存折交到他手上。那里有我多年来的辛苦钱——四千元,我说你用吧。他眼里涌着亮亮的东东,一下子就给我跪下了,把我吓了一跳。我说谁都有难的时候,关云长不也走过麦城么?

哪想他那次那么惨,几万斤的驴肉被冷冻在库里,一天就得几百元。他找了各种关系,花了许多冤枉钱也白扯。这事儿不知怎么让上边知道了,国家有规定呀,谁也救不了他。最后怎么办了,在放了十多天后,没办法,只好租了两台大货将肉拉到郊区埋了。

老九回家后大睡了七天,也可以说大醉了七天。这些天我也跟着遭殃了。大醉后的老九在家里闹,一身酒气,人也不成个样子,平时鼓鼓的黑皮包早被他扔了,眼睛红肿着。妻子实在忍无可忍,抱着孩子含泪回了娘家。

老九废在了家里,我的心在流血啊。他睡的时候是人,醒了的时候是鬼。睡过之后的他就大哭,用脑袋撞铁床,“咣咣”直响,就有血流出来,接着狮子般吼,抓定自己的头发不放松,想要离开这万恶的地球似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也不能不管,其实也没法管,就给他酒喝,我也喝。他就又醉了,猫似的,说是一摊泥也行。这样总比他闹强,我就睡在他家,他就反反复复地睡了醒、醒了醉的,过着魔鬼的生活,一直到他走出了地狱,见到了光明。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老九又倒腾木材挣了俩钱,买卖渐渐大了起来,什么来钱干什么。后来家也像个样了,在外边也大方了,黑皮包又鼓了起来。现在有小姑娘跟着他,一口一个九哥叫着,成了名符其实有身份的人。每次见了我他都很热情,总要请我吃饭,却总不提还钱的事。也许他忘了,也许他另有难处,我也不便开口,也很难开口。十多年了,这事就一直闷在我心里,就让它烂了算了。与老九的损失相比,我就当自己也做买卖赔了一把,还不行吗?

说这话的时候,烟灰缸里已经有八个烟屁股了,他还在不停地吐着苦苦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