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这一辈子(老舍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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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牺牲(3)

“郑重;美国的体面人都请牧师祝婚,真哪!”他又想了想:“路费!她是上海的;两个人从上海到这里,二等车!中国是要不得的,三等车没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几多钱?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着,手指也轻轻的掐,显然是算这笔账呢。大概是一时算不清,他皱了皱眉。紧跟着又笑了:“多少钱也得花的!假如你买个五千元的钻石,不是为戴上给人看么?一个南方美人,来到北方,我的,能不光荣些么?真哪,她是上海最美的女子了;这还不值得牺牲么?一个人总得牺牲的!”

我始终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牺牲。

替老梅代了一个多月的课,我的耳朵里整天嗡嗡着上海,结婚,牺牲,光荣,钢丝床……有时候我编讲义都把这些编进去,而得从新改过;他已把我弄胡涂了。我真盼老梅早些回来,让我去清静两天吧。观察人性是有意思的事,不过人要像年糕那样粘,把我的心都粘住,我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老梅还有五六天就回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博士又出了新花样。他好像一篇富于技巧的文章,正在使人要生厌的时候,来几句漂亮的。

他的喜劲过去了。除了上课以外,他总在屋里拍拉拍拉的打字。拍拉过一阵,门开了,溜着墙根,像条小鱼似的,他下楼去送信。照直去,照直回来;在屋里咚咚的走。走着走着,叹一口气,声音很大,仿佛要把楼叹倒了,以便同归于尽似的。叹过气以后,他找我来了,脸上带着点顶惨淡的笑。“噗”!他一进门先吹口气,好像屋中净是尘土。然后,“你们真美呀,没有伤心的事!”

他的话老有这么种别致的风格,使人没法答碴儿。好在他会自动的给解释:“没法子活下去,真哪!哭也没用,光阴是不着急的!恨不能飞到上海去!”

“一天写几封信?”我问了句。

“一百封也是没用的!我已经告诉她,我要自杀了!这样不是生活,不是!”博士连连的摇头。

“好在到年假才还不到三个月。”我安慰着他,“不是年假里结婚吗?”

他没有回答,在屋里走着。待了半天:“就是明天结婚,今天也是难过的!”

我正在找些话说,他忽然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一闪似的便跑出去。刚进到他的屋中,拍拉,拍拉,拍,打字机又响起来。

老梅回来了。我在年假前始终没找他去。在新年后,他给我转来一张喜帖,用英文印的。我很替毛博士高兴,目的达到了,以后总该在生命的别方面努力了。

年假后两三个星期了,我去找老梅。谈了几句便又谈到毛博士。

“博士怎样?”我问,“看见博士太太没有?”

“谁也没看见她;他是除了上课不出来,连开教务会议也不到。”

“咱俩看看去?”

老梅摇了头:“人家不见,同事中有碰过钉子的了。”

这个,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没告诉老梅,我自己要去探险。

毛博士住着五间小平房,院墙是三面矮矮的密松。远远的,我看见院中立着个女的,细条身材,穿着件黑袍,脸朝着阳光。她一动也不动,手直垂着,连蓬松的头发好像都镶在晴冷的空中。我慢慢的走,她始终不动。院门是两株较高的松树,夹着一个绿短棚子。我走到这个小门前了,与她对了脸。她像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急忙转身进去了。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我得了个极清楚的印像:她的脸色青白,两个大眼睛像迷失了的羊那样悲郁,头发很多很黑,和下边的长黑袍联成一段哀怨,她走得极轻快,好像把一片阳光忽然的全留在屋子外边。我没去叫门,慢慢的走回来了。我的心中冷了一下,然后觉得茫然的不自在。到如今我还记得这个黑衣女。

大概多数的男人对于女性是特别显着侠义的。我差不多成了她的义务侦探了。博士是否带她常出去玩玩,譬如看看电影?他的床是否钢丝的?澡盆?沙发?当他跟我闲扯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他毫无男子气。可是由看见她以后,这些无聊的事都在我心中占了重要的地位。自然,这些东西的价值是由她得来的。我钻天觅缝的探听,甚至于贿赂毛家的仆人——他们用着一个女仆。我所探听到的是他们没出去过,没有钢丝床与沙发。他们吃过一回鸡,天天不到九点钟就睡觉……

我似乎明白些毛博士了。凡是他口中说的——除了他真需个女人——全是他视为作不到的,所以作不到的原因是他爱钱。他梦想要作个美国人;及至来到钱上,他把中国固有的夫为妻纲与美国的资产主义联合到一块。他自己便是他所恨恶的中国电影,什么在举动上都学好莱坞的,而根本上是中国的,他是个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设若他没上过美国,他一定不会这么样,他至少要在人情上带出点中国气来。他上过美国,自觉着他为中国当个国民是非常冤屈的事。他可以依着自己的方便,在美国精神的装饰下,作出一切。结婚,大概只有早睡觉的意思。

我没敢和老梅提说这个,怕他耻笑我;说真的,我实在替那个黑衣女抱不平。可是,我不敢对他说;青年们的想像是不易往厚道里走的。

春假了,由老梅那里我听来许多人的消息:有的上山去玩,有的到别处去逛。我听不到博士夫妇的。学校里那么多人,好像没人注意他们俩——按普通的理说,新夫妇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决定去看看他们。

校园里的垂柳已经绿得很有个样儿了。丁香可是才吐出颜色来。教员们,有的没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种花呢。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着。他还是全份武装的穿着洋服,虽然是在假期里。阳光不易到的地方,还是他的脸的中部。隔着松墙我招呼了他一声:

“没到别处玩玩去,博士?”

“哪里也没有这里好,”他的眼瞭了远处一下。

“美国人不是讲究旅行么?”我一边说一边往门那里凑。

他没回答我。看着我,他直往后退,显出不欢迎我进去的神气。我老着脸,一劲的前进。他退到屋门,我也离那儿不远了。他笑得极不自然了,牙咬了两下,他说了话:

“她病了,改天再招待你呀。”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来——”他没说完下半截便进去了。

我出了门,校园中的春天似乎忽然逃走了。我非常的不痛快。

又过了十几天,我给博士一个信儿,请他夫妇吃饭。我算计着他们大概可以来;他不交朋友,她总不会也愿永远囚在家中吧?

到了日期,博士一个人来了。他的眼边很红,像是刚揉了半天的。脸的中部特别显着洼,头上的筋都跳着。

“怎啦,博士?”我好在没请别人,正好和他谈谈。

“妇人,妇人都是坏的!都不懂事!都该杀的!”

“和太太吵了嘴?”我问。

“结婚是一种牺牲,真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泪落下来了。

“到底怎回事?”

博士抽答了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来:“她跑了!”他把脑门放在手掌上,哭起来。

我没想安慰他。说我幸灾乐祸也可以,我确是很高兴,替她高兴。

待了半天,博士抬起头来,没顾得擦泪,看着我说:

“牺牲太大了!叫我,真!怎样再见人呢!?我是哈佛的博士,我是大学的教授!她一点不给我想想!妇人!”

“她为什么走了呢?”我假装皱上眉。

“不晓得。”博士净了下鼻子。“凡是我以为对的,该办的,我都办了。”

“比如说?”

“储金,保险,下课就来家陪她,早睡觉,多了,多了!是我见到的,我都办了;她不了解,她不欣赏!每逢上课去,我必吻她一下,还要怎样呢?你说!”

我没的可说,他自己接了下去。他是真憋急了,在学校里他没一个朋友。“妇女是不明白男人的!定婚,结婚,已经花了多少钱,难道她不晓得?结婚必须男女两方面都要牺牲的。我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她牺牲了什么?到如今,跑了,跑了!”博士立起来,手插在裤袋里,眉毛拧着:“跑了!”

“怎办呢?”我随便问了句。

“没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并没看我,眼看着他的领带。“活不了!”

“找她去?”

“当然!她是我的!跑到天边,没我,她是个‘黑’人!她是我的,那个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着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脑门。

“假如她和你离婚呢?”

“凭什么呢?难道她不知道我爱她吗?不知道那些钱都是为她花了吗?就没点良心吗?离婚?我没有过错!”

“那是真的。”我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气好像消了些,舐了舐嘴唇,叹了口气:“真哪,我一见她脸上有些发白,第二天就多给她一个鸡子儿吃!我算尽到了心!”他又不言语了,呆呆的看着皮鞋尖。

“你知道她上哪儿了?”

博士摇了摇头。又坐了会儿,他要走。我留他吃饭,他又摇头:“我回去,也许她还回来。我要是她,我一定回来。她大概是要回来的。我回去看看。我永远爱她,不管她待我怎样。”他的泪又要落下来,勉强的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这时候,我有点可怜他了。从一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个牺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过了两天,我找他去,他没拒绝我进去。

屋里安设得很简单,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两把藤椅,一个长桌,桌上摆着他那几本洋书。这是书房兼客厅;西边有个小门,通到另一间去,挂着个洋花布单帘子。窗上都挡着绿布帘,光线不十分足。地板上铺着一领厚花席子。屋里的气味很像个欧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没有那些灵巧的小装饰。

我坐在藤椅上,他还坐那把摇椅,脸对着花布帘子。

我们俩当然没有别的可谈。他先说了话:

“我想她会回来,到如今竟自没消息,好狠心!”说着,他忽然一挺身,像是要立起来,可是极失望的又缩下身去。原来那个花布帘被一股风吹得微微一动。

这个人已经有点中了病!我心中很难过了。可是,我一想:结婚刚三个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真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来,这个人是无希望改造的。三个月的监狱生活是满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况且,性欲的生活,有时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这种生活而起的厌恶比毒药还厉害。我由博士的气色和早睡的习惯已猜到一点,现在我要由他的口中证实了。我和他谈一些严重的话。便换换方向,谈些不便给多于两个人听的。他也很喜欢谈这个,虽然更使他伤心。他把这种事叫“爱”。他很“爱”她,有时候一夜“爱”四夜。他还有个理论:

“受过教育的人性欲大,真哪。下等人的操作使他们疲倦,身体上疲倦。我们用脑子的,体力是有余的,正好借这个机会运动运动。况且,因为我们用脑子,所以我们懂得怎样‘爱’,下等人不懂!”

我心里说,“要不然她怎会跑了呢!”

他告诉我许多这种经验,可是临完更使他悲伤——没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几次,慢慢的算是明白了他的一部分:对于女人,他只管“爱”,而结婚与家庭设备的花费是“爱”的代价。这个代价假如轻一点,“博士”会给增补上所欠的分量。“一个美国博士,你晓得,在女人心中是占分量的。”他说,附带着告诉我:“你想要个美的,大学毕业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个博士,真哪!”

他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了。对那个花布帘,他越发注意了;说着说着话,他能忽然立起来,走过去,掀一掀它。而后回来,坐下,不言语好大半天。脸比绿窗帘绿绿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终没要找她去,虽然嘴里常这么说。我以为即使他怕花了钱而找不到她,也应当走一走,或至少是请几天假。因为他自己说她要把“博士”与“教授”的尊严一齐给他毁掉了。为什么他不躲几天,而照常的上课,虽然是带着眼泪?后来我才明白:他要大家同情他,因为他的说法是这样:“嫁给任何人,就属于任何人,况且嫁的是博士?从博士怀中逃走,不要脸,没有人味!”他不能亲自追她去。但是他需要她,他要“爱”。他希望她回来,因为他不能白花了那些钱。这个,尊严与“爱”,牺牲与耻辱,使他进退两难,哭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个花布帘。他甚至于后悔没娶个美国女人了,中国女人是不懂事,不懂美国精神的!

人生在某种文化下,不是被它——文化——管辖死,便是因反抗它而死。在人类的任何文化下,也没有多少自由。毛博士的事是没法解的。他肩着两种文化的责任,而想把责任变成享受。洋服也得规矩的穿着,只是把脖子箍得怪难受。脖子是他自己的,但洋服是文化呢!

木槿花一开,就快放暑假了。毛博士已经有几天没出屋子。据老梅说,博士前几天还上课,可是在课堂上只讲他自己的事,所以学校请他休息几天。

我又去看他,他还穿着洋服在椅子上摇呢,可是脸已不像样儿了,最洼的那一部分已经像陷进去的坑,眼睛不大爱动了,可是他还在那儿坐着。我劝他到医院去,他摇头:“她回来,我就好了;她不回来,我有什么法儿呢?”他很坚决,似乎他的命不是自己的。“再说,”他喘了半天气才说出来:“我已经天天喝牛肉汤;不是我要喝,是为等着她;牺牲,她跑了我还得为她牺牲!”

我实在找不到话说了。这个人几乎是可佩服的了。待了半天,他的眼忽然的亮了,抓住椅子扶手,直起胸来,耳朵侧着,“听!她回来了!是她!”他要立起来,可是只弄得椅子前后的摇了几下,他起不来。

外边并没有人。他倒了下去,闭上了眼,还喘着说:“她——也——许——明天来。她是——我——的!”

暑假中,学校给他家里打了电报,来了人,把他接回去。以后,没有人得到过他的信。有的人说,到现在他还在疯人院里呢。

原载1934年4月1日《文学》第二卷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