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这一辈子(老舍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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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上任(3)

“告诉我地方,自己去也行,什么话呢!”尤老二拼了,不玩命,他们也不晓得稽察长多钱一斤。好吗,净开路费,一案办不下来,怎么对李司令呢?一百二的薪水!

老褚没言语,灌了碗茶,预备着走的样儿。尤老二带理不理的走出来,老褚后面跟着。尤老二觉得顺了点气,也硬起点胆子来。说真的,到底俩人比一个挡事的多,遇到事多少可以研究研究。

湖边上有个鼻子眼大小的胡同,里边会有个小店。尤老二的地面多熟,竟自会不知道这家小店。看着就像贼窝!忘了多带伙计!尤老二,他叫着自己,白闯练了这么多年,还是气浮哇!怎么不多带人呢?为什么和伙计们斗气呢?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走哇。也得给伙计们一手瞧瞧,咱尤老二没住过山哪,也不含糊!咱要是掏出那么一个半个的来,再说话可就灵验多了。看运气吧;也许是玩完,谁知道呢。“老褚,你堵门是我堵门?”

“这不是他们?”老褚往门里一指,“用不着堵,谁也不想跑。”

又是活局子!对,他们讲义气,他妈的。尤老二往门里打了一眼,几个家伙全在小过道里坐着呢。花蝴蝶,鼻子六儿,宋占魁,小得胜,还有俩不认识的;完了,又是熟人!

“进来,尤老二,我们连给你贺喜都不敢去,来吧,看看我们这群。过来见见,张狗子,徐元宝。尤老二。老朋友,自己弟兄。”大家东一句西一句,扯的非常亲热。

“坐下吧,尤老二,”小得胜——爸爸老得胜刚在河南正了法——特别的客气。

尤老二恨自己,怎么找不到话说呢?倒是老褚漂亮:“弟兄们,稽察长亲自来了,有话就说吧。”

稽察长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咱们就说干脆的,”鼻子六儿扯了过来:“宋大哥,带尤二哥看看吧!”

“尤二哥,这边!”宋占魁用大拇指往肩后一挑,进了间小屋。

尤老二跟过去,准没危险,他看出来。要玩命都玩不成;别扭不别扭?小屋里漆黑,地上潮得出味儿,靠墙有个小床,铺着点草。宋占魁把床拉出来,蹲在屋角,把湿渌渌的砖起了两三块,掏出几杆小家伙来,全扔在了床上。

“就是这一堆!”宋占魁笑了笑,在襟上擦擦手:“风太紧,带着这个,我们连火车也上不去!弟兄们就算困在这儿了。老褚来,我们才知道你上去了。我们可就有了办法。这一堆交给你,你给点车钱,叫老褚送我们上火车。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弟兄们求到你这儿了!”

尤老二要吐!潮气直钻脑子。他捂上了鼻子。“交给我算怎么回事呢?”他退到屋门那溜儿。“我不能给你们看着家伙!”

“可我们带不了走呢,太紧!”宋占魁非常的恳切。

“我拿去也可以,可是得报官;拿不着人,报点家伙也是好的!也得给我想想啊,是不是?”尤老二自己听着自己的话都生气。太软了。尤老二!

“尤老二,你随便吧!”

尤老二本希望说僵了哇。

“随便吧,尤老二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但分有法,能扔家伙不能?你怎办怎好。我们只求马上跑出去。没有你,我们走不了;叫老褚送我们上车。”

土匪对稽察长下了命令,自己弟兄!尤老二没的可说,没主意,没劲。主意有哇,用不上!身分是有哇,用不上!他显露了原形,直抓头皮。拿了家伙敢报官吗?况且,敢不拿着吗?嘿,送了车费,临完得给他们看家伙,哪道公事呢?尤老二只有一条路:不拿那些家伙,也不送车钱,随他们去。可是,敢吗?下手拿他们,更不用想。湖岸上随时可以扔下一个半个的死尸;尤老二不愿意来个水葬。

“尤老二,”宋大哥非常的诚恳:“狗玩的不知道你为难;我们可也真没法。家伙你收着,给我们俩钱。后话不说,心照!”

“要多少?”尤老二笑得真伤心。

“六六三十六,多要一块是杂种!三十六块大洋!”

“家伙我可不管。”

“随便,反正我们带不了走。空身走,捉住不过是半年;带着硬的,不吃黑枣也差不多!实话!怕不怕,咱们自己哥儿们用不着吹腾;该小心也得小心。好了,二哥,三十六块,后会有期!”宋大哥伸了手。

三十六块过了手。稽察长没办法。“老褚,这些家伙怎办?”

“拿回去再说吧。”老褚很有根。

“老褚,”他们叫,“送我们上车!”

“尤二哥,”他们很客气,“谢谢啦!”

尤二哥只落了个“谢谢”。把家伙全拢起来,没法拿。只好和老褚分着插在腰间。多威武,一腰的家伙。想开枪都不行,人家完全信任尤二哥,就那么交出枪来,人家想不到尤二哥会翻脸不认人。尤老二连想拿他们也不想了,他们有根,得佩服他们!八十块办公费,赔出十六块去!尤老二没办法。一百二的薪水也保不住,大概!

尤老二的午饭吃得不香,倒喝了两盅窝心酒。什么也不用说了,自己没本事!对不起李司令,尤老二不是不顾脸的人。看吧,再有这么一当子,只好辞职,他心里研究着。多么难堪,辞职!这年头哪里去找一百二的事?再找李司令,万难。拿不了匪,倒叫匪给拿了,多么大的笑话!人家上了山以后,管保还笑着俺尤老二。尤老二整个是个笑话!越想越懊心。

只好先办烟土吧。烟土算反动不算呢?算,也没劲哪!反正不能辞职,先办办烟土也好。尤老二决定了政策。不再提反动。过些日子再说。老刘们办烟土是有把握的。

一个星期里,办下几件烟土来。李司令可是嘱咐办反动派!他不能催伙计们,办公费已经贴出十六块了。

是个星期一吧,伙计们都出去踩烟土,(烟土!)进了个傻大黑粗的家伙,大摇大摆的。

“尤老二!”黑脸上笑着。

“谁?钱五!你好大胆子!”

“有尤老二哥在这儿,我怕谁。”钱五坐下了;“给根烟吃吃。”

“干吗来了?”尤老二摸了摸腰里——又是路费!

“来?一来贺喜,二来道谢!他们全到了山上,很念你的好处!真的!”

“呕他们并没笑话我!”尤老二心里说。

“二哥!”钱五掏出一卷票子来:“不说什么了,不能叫你赔钱。弟兄们全到了山上,永远念你的好处。”

“这——”尤老二必须客气一下。

“别说什么,二哥,收下吧!宋大哥的家伙呢?”

“我是管看家伙的?”尤老二没敢说出来。“老褚手里呢。”

“好啦,二哥,我和老褚去要。”

“你从山上来?”尤老二觉得该闲扯了。

“从山上来,来劝你别往下干了。”钱五很诚恳。

“叫我辞职?”

“就是!你算是我们的人也好,不算也好。论事说,有你没我们,有我们没你。论人说,你待弟兄们好,我们也待你好。你不用再干了。话说到这儿为止。我在山上有三百多人,可是我亲自来了朋友吗!我叫你不干,你顶好就不干。明白人不用多费话。我走了,二哥。告诉老褚我在湖边小店里等他。”

“再告诉我一句,”尤老二立起来:“我不干了,朋友们怎想?”

“没人笑话你!怕笑,二哥?好了,再见!”

稽察长换了人,过了两三天吧。尤老二,胖胖的,常在街上溜着,有时候也看千佛山一眼。

原载1934年10月1日《文学》第三卷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