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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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方厅

自从搬到新家以后,早晨总是赖着不起来。也是,又不用坐班,不像以前,需要六点就起来赶通勤车。尤其冬天,天还没亮,冻得躲在车站附近的小胡同里避风,有时通勤车还无故不来或晚来。晚上回来,也是天已经黑了。两头不见天日的就那么过了好几年。赖在宽宽的定做的大床上,阳光从明亮的玻璃上透进来,晒得小腿暖融融的。老伴每天都是早早起来,我就在迷迷糊糊中听着厨房里“滋滋”的油爆锅声、水声和轻轻的走动声,感觉那样的踏实。方厅和卧室都是朝东的,所以早上的光线特别的充足,加之现在的塑钢窗都很大,视野几乎没有什么遮拦。这样体会着慵懒和安宁的感觉,往往就是太阳大放光华的时辰。早晨的清新化为一片忙碌。我更喜欢六点多钟的阳光,清冷冷的,仿佛透明的水,蒙在万物之上。而八点过后的阳光则显得沉闷了,大概是热度使然吧!方厅里的阳光最早斜射进来,一直延伸到大半个地板。有时我穿着睡衣,或者光着身子,坐在棕红色的沙发上,观察阳光一点点缩短,直到最后集中在方厅窗户下约一米半的范围,就不再移动了,这样一直能持续很久。

新房在六楼,方厅和主卧室面向大街,马原的卧室向西。这样的选择也是我刻意为之的。诗人需要在闹市区居住,以抵消内心的寒冷。闹市区的房子太贵了,而选择在城市边缘居住,既能享受到新鲜的空气,窗下大街的车声人语,又足以让我们这些泡在文字里容易飘起来的人踏实下来。也可算做一种平衡吧。方厅的面积是整套房子里最大的,大约有37平方米。马原能和他妈妈在方厅里打羽毛球。夏天一进门就凉丝丝的,在外奔波的汗马上就消下去了。因为是明厅,方厅里的温度居然也分出了段数,靠近窗户的半段比较热些,越向门口(朝北)越为凉爽。我曾想在窗户下面安一张可以折叠的小床,或者是竹子的躺椅,阳光好的时候就躺那里晒晒太阳。后来比量了一下,太占地方了,干脆留着看风景吧!下雨的深夜,我有时就放着肖邦的夜曲,或是喜欢的伤感的蔡琴的歌曲,关上灯,看雨从路灯上落下来,看偶尔有出租车溅着水花、尾灯红红地慢慢驶过。我最喜欢待在方厅里享受凄凉的安宁。白色的墙壁,红色的落地窗帘,窗户上还有一层绿色的薄窗帘,平时也不怎么展开的,都束在一起。棕色的地板和胡桃木色的一排五组的书架,平衡了屋子里的色调,白色和棕色平衡起来,显得敞亮而踏实。电脑桌也是深棕色的。如果没有这些深色调的家具,方厅里的气氛会显得比较轻浮。方厅也兼具书房的功能。我的书和电脑(这是我家仅有的最贵重的东西)都放在方厅里。我会从早晨起来一直待到深夜,有时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沙发上扫描一排排的书,每一本都是一个朋友,有的很熟悉了,有的只来得及交谈上几句,有的甚至还一直没有打开。我最喜欢看书封的颜色了,灰色的卡夫卡、蓝色的博尔赫斯、黑色的不列颠百科全书,有的就杂处在一起。我的阅读面其实不算很宽,基本上还是局限于外国诗歌、外国文艺理论上面,小说很少,中国人写的书几乎就没有,只有一格的古典作品。就是这么窄的范围,这辈子几乎已是无法全部读完了。想来不由得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东方的一个皇帝想获得智慧,就命令一群贤士去把人类全部的知识收集起来。30年过去了,学者们用骆驼载回来5000册书。皇帝吩咐他们去压缩。15年后,书成了500卷。就又命令他们去压缩。又过了10年,书成了50本。然而皇帝老了,连看这几本书的精力也没有了。他让学者们再次压缩,要在一本书中提供给他人类智慧的精华。学者们又苦干了5年,可是这时皇帝已经气息奄奄,连这仅有的一本书也不能看了。有时我想,如果我只有时间读一本书,那么我要如何选择呢?对于在我,当然非《圣经》莫属了。可就是《圣经》,我也无法全部看完,尤其是那些仪式的细节,看了也记不住,只能跳读。

关于方厅,我在没有方厅的时候曾经梦想过这样的一个方厅。

它应该是朋友们谈话的地方

它应该有很小很小的杯子

和很大很大的椅子

一扇门通向洒满阳光的平台

另一扇通向漆黑温暖的卧室

阳光不能直接照亮它

黑白方格的地板

也不需要灯光

装饰空白的墙壁

那里有丝绸柚子的香气

凌乱的书,喝剩的酒

和许多不必说出的话

客人直接落座,不用脱鞋

不用向谁致敬

它应该属于老年,属于私生活

公开的部分,是诗人和死亡搏斗后

暂时休憩的内部广场

有纸折的麻雀散步,剥啄

有伟大先人的肖像,目光严肃

现在看来,许多想象都没有落实,比如黑白方格的地板就是一例。记得装修时我曾半开玩笑地建议老婆,运来一车白色的细河沙,铺在方厅里,也不用铺地板了。再比如进屋不用脱鞋一说,是万万办不到了。为什么我会向往那样一种不用脱鞋就可以进的方厅呢?有个很简单的原因,我是汗脚,穿袜子也费,经常是有洞的,有时大脚趾顶出个窟窿,就左右互换接着穿。这样,到人家脱鞋就很尴尬。至于“凌乱的书”,也未必凌乱了,它们都规规矩矩地待在书架里,等待有缘人的手轻轻翻开呢!方厅里还缺什么呢?徐元正大哥曾经建议我们买一套喝茶的茶几,是那种木头雕刻的。老婆去商店找了找,太贵了,也太占空间了。况且我是个生活上不太有情趣的人,根本不懂茶中真味。正如《红楼梦》里说到喝茶,一杯方为品,两杯则为解渴的蠢物了,三杯就简直是饮驴了。我喝茶就纯属于饮驴的那伙的。如果说以后还想添置什么的话,那就是要放个可以折叠的沙发床,可以躺在上面看书;下班累了,可以直接奔过去一倒;朋友来了,可以睡在上面,成双成对的也能睡得下。也许是少小离家,父母又过世得早,我非常喜欢人多,有时就算这个83平方米的房子,除了两张正式的床睡三个人(也就是主人三口),到底能睡下多少人——主卧室的地上能睡两个,马原屋的地上能睡一个,方厅则至少能睡8个人。我和大哥说过好几次了,哪年过年,大姐、二哥、大哥和我四家都在哈尔滨过,也住得下的。想想大姐在克山,二哥在长春,哪里有这么容易的机会呢?朋友们慢慢地了解了天性孤独的我其实很爱热闹,一来朋友就高兴。所以,在搬家后曾不是特意地和朋友们聚会了一次,有十几个人。钢克和老宋、老韦不是猫在卧室里听音乐,就是在厨房里喝茶。玉林、志伟他们就在方厅我的电脑桌上打扑克。几位女士坐在窗台上闲聊天。我虽然不擅待客之道,甚至都想不起给人添茶,心里却非常温暖。人生苦短,古希腊诗歌《幸福四要素》中说得好:“人皆有死,最重要第一是健康,第二是天生性情温和,第三是有一份并非来之不义的财产,第四是有一批朋友欢度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