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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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面坡的理想

每年的四月末和八月初,都是我们去一面坡小镇的固定时节。四月,这个被艾略特描述为只会培养紫丁香的残酷季节,在我们却是和朋友欢聚,一同在青山绿水中徜徉的好时光。丁香的香气在空中凝固得像一堵高墙一样,让人窒息。这样的时候,北方的树彻底地绿了,青草的气息也开始弥漫起来,仿佛混合了乳汁和太阳的光线。我最爱闻植物的气息,无论是微微发热的草味,还是折断的树枝味——它们的汁液是太阳之血。当然,晒干的干草味也另有一番让人沉醉的气息,那却是秋天丰收的满足气味,是在死亡身旁庆典的气息,它更多的是与星光和辽阔有关,是一种甜蜜的疲倦。

没有朋友的地方,风景再美,也与我无关,那是无人居住的风景。如果没有朋友,有些地方对于我是永远不存在的,它们永远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无法显示出房屋、街道的具体细节,是我们自身存在的边疆,荒凉而抽象。正如不认识元正这个憨厚的好人,哈尔滨孙家站对于我就是不存在的,没有意义的。一面坡也是如此,如果不是通过网络认识那里的几位诗人朋友,我甚至一辈子也不可能涉足其间,不可能扛着大铁锹在马延河畔挖小根蒜、挖婆婆丁。四月末,正是野菜大面积钻出北方的原野的时候,在小镇外的任何一处有绿色的地方,你都能轻易切断它们白生生的根,然后在小酒店里吃野菜馅饺子,听人们对着唱我听不懂的京剧。

在这样的暮春,和三五好友,随便谈着什么,扛着大铁锹,像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在田埂和小路上缓缓而行,在谈话间歇便能听到河水时高时低的声音,不由得便想起孔子和他的学生就有关人生理想的一次谈话。子路的理想是治理一个“迫近在大国之间,有1000辆兵车的国家,如果国外有军队来侵犯,国内又闹饥荒,只要等三年,就可以使人民有勇气,而且懂得大道理”。孔子对此只笑了一笑。另一个弟子公西赤回答老师说:“愿意学习宗庙祭祀,或者同外国盟会,穿着礼服,戴着礼貌,做一个小傧相。”孔子未置可否,又问曾点。曾点“铿”的一声把锦瑟放下,站起来回答说:“我的志愿和他们不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就是暮春三月,春天的衣服穿好了,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去沂水洗澡,在舞雩台上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孔子这时才长叹一声说:“吾与点也!”(我赞同曾点的想法呀)一贯讲究经世致用的孔子,居然赞同这个似乎荒唐的“理想”,由此可见其诗人气质的一面。

一面坡曾经辉煌过,由山里采伐的木头都要从这里的铁路运往外面。它的南面是一列青色的山坡,不甚高,爬一趟却也有些累人。山坡上有南大庙,尚在修缮。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小镇尽在眼底,屋顶在山谷间绵延数里。镇子被铁路割成两半,道南比较热闹,居民较多。道北很是清静,许多房屋都空着,铁路改革搬走了七百来户,这里一下子冷落起来。镇上俄罗斯和日本式的老房子很多。朋友用了不到一万元现钞就买了一座举架很高的老房子,有前后两个大园子。他自己也真如叶芝在《茵尼斯弗利岛》一诗里说的那样,“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支起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巢/独个儿住着,绿荫下听蜂群歌唱。”在这样的朴素生活中,让安宁在到处飞舞的红雀的翅膀中徐徐下降。不同的是他不是独个儿居住,有被我们取了绰号“小孤独”的小嫂子陪着。他在县文化馆的工作也很清闲,有时一个月才去一次,乘大巴只半个小时途程,中午就又返回来。他猫在屋子里写火车一样长的诗,或是在园子里鼓捣,在网上玩到凌晨,几天不出门。污染尚不严重的马延河里,有可供他摸去的巴掌大的蛤蜊,他用它炒韭菜吃。他就时常在阳光温暖的下午,躺在浅水里睡觉,头枕一块青石,晚上写作到深夜。

园子里种了豆角、辣椒、芹菜、茄子、黄瓜、向日葵等北方常见的东西,有没有西红柿我没注意到。园子篱笆旁有一棵沙果树,枝丫伸到了路旁,在外面就能摘到。他说去年结的果子太多了,一根胳臂粗的树枝有一天“喀吧”一声就折断了,真是“甜蜜的负担”。屋前还有一棵李子树,我们前些天特意去摘李子吃,很甜,就是有虫子,气得元木连虫子都给吃了。朋友说虫子是春天一开始就钻在花里的,果子结成后表面连眼儿都没有。门口他种了丝瓜,爬在耳房的屋顶上。前园子边上有葡萄藤爬了满架,指甲大的青葡萄累累垂垂。朋友说,到中秋让我们再去,那时霜一打,葡萄最好吃了。我们去的那天下雨,记得博尔赫斯《雨》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他写的其实是时间和怀念。朋友家的后园子里种了土豆、萝卜什么的,还有苞米。好玩的是去年,头天晚上邻居家的苞米被老鼠吃个精光,他就想赶紧下药,可没等他动作呢,老鼠一夜间也把他后园子的苞米扫荡一空,棒子还留在秆上,却一个粒儿都不剩。可以想象一大群至少几百只老鼠都爬在玉米秆上“沙沙沙”地啃,小眼睛乌黑发亮的情景,倒会觉得不那么可恨,却是好玩的事情了。我爱吃倭瓜,就请他明年给我种几棵,其实城里到处可以买到,让朋友给我种,只是好玩而已。

元正相中了一面坡,想老了在这里也买个小房子,种种园子,在河里游游泳,钓钓鱼,山坡上挖挖野菜。去年朋友就说,秋天时可以去松树下抓蝈蝈,用手电筒照着,帼蝈都趴在树根上不动,一棵树总会有十来只蝈蝈。它们胖胖的,肚子里的籽一排排,细长细长,用油炸来下酒,味道和蚕蛹差不多。可是我大概也只是来在这里看看朋友,和伯辰蹲在门口,观察蚂蚁搬动比自己身体大了两倍的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生活、朋友和诗歌,话题并不总是很轻松。写到这里,我就想笑,这老哥知道我的专业是诗学,居然让我给蚂蚁整个理论出来。我们在那里看蚂蚁,小东西那份执著,又推又拉,有时还把瓜子立起来,就和看见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瞧,一个小孩骑着自行车过去了,好险!石头又滚下了山坡,是不是西西弗斯又大踏步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