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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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关于疯狂

在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内心的隐痛又一次开始发热变红,以致我的头脑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我有过疯狂的经历,也有过疯狂的朋友,那些纯洁的人,必须集聚起全身可怜的一点儿勇气,才能走入人群,或者通过有目光把守的门道,人声喧哗的大街。我想起他们眼睛的闪光、微笑、思想、话语,我想起那被修改了的时光,心灵无碍的日子……

现代人是不幸的。我们没能赶上那古典时代宁静和谐的生活。面对个人的自我与种族历史的加速分离和异化,面对物欲横流、人心向背,物质急剧地繁殖,把精神几乎挤出人的生活空间的现实,一颗高贵、善感、富于责任感的心不能不感到忧虑和悲伤。我一直崇尚古希腊那种身心和谐、表里如一的生活:阳光下的竞技;穿着白袍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把鱼做成蜡烛;石头剧场里夜夜上演雄壮的戏剧;爱情像紫苜蓿一望无边。无论是体魄还是精神,都是强壮的,健康的。随着文明的进程,工具的发明,人的心思的机巧与复杂也开始了,一切不再在阳光下进行,日益对象化的思维,把自然的一切恩赐化成了贪婪、欲望、欺瞒、灾难……当大腹便便的富贾的轿车裹着烟尘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待那灰尘在我们的鼻尖落定,我不能不想起古英语中最早的史诗《贝尔武甫》中英雄请战去杀死水妖时说的话:难道我没有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夜里和巨龙搏斗过吗!那种强健的精神,不依赖外物的意志,与那些龟缩在钢铁的背后趾高气扬,实际上躯体和灵魂都已衰弱、退化的现代人,何止是不可同日而语!

艾略特说过,复杂的现代文明,也必须用复杂的诗歌来对应。那么,对于这个疯狂的机械的时代,应该用什么来对应它?对于一个不肯屈从的诗人的灵魂来说,也许道路只有两条:遗世独立、洁身自好的逍遥,再就是疯狂。什么是疯狂?那只是高贵的灵魂与它的环境的不协调而已。马斯洛也说过,精神病(当然是文化型而非器质型的)往往表明一个人坚持自己的生活态度,不肯和世俗同流合污,是保护自己免遭世俗侵害的防卫机制。这样的人才是最正常的人。面对尔虞我诈的现实,怎能不疯狂?面对被物欲吞噬的同类而又无法将其唤醒,怎能不疯狂?我们坚信的东西已离我们很远很远。宁静的田园被喧闹的城市代替,合成的食物代替了月光。时代像一列快车,在沿途的田野上投下垃圾、塑料袋和膨胀的阴影,它们在往日青青的麦田上幽灵一样飘荡。信念的链条断裂了,而我们又不能没有信念地活着。接受一个机械化的角质的上帝吗?那还不如坚守一个虚无的神!有时我也怀疑自己的信念。你认为的物欲横流,不正是太平盛世的美景吗?你看到的地狱在哪里?你所谓的理想世界又是什么样子?那里的河流永远流淌而不在大海里消失吗?那里的果实永远是成熟的而不腐烂吗?那里的人整日吹笛唱歌吗?永恒终究是不可想象的。同是物质构成的血肉之躯,为什么要如此地轻蔑物质的享受呢?你避开闹市,埋首书中,孤绝、独立,又为的什么?这些痛苦的念头让我头晕目眩,而真实的生活正从身边溜走。卡夫卡也曾说过,他本该活着却没有活着,这真是个罪过。遁世逍遥是办不到的了,茵尼斯弗利岛是个幻想的地方。做人的责任和金钱的匮乏,以及一个艺术家的良知,都不允许他逃避。只要人生下来就是有限的,却渴望无限。对终极价值的追问,使得多少诗人义无反顾地疯狂了:荷尔德林疯了,在他生命的最后35年中,邻居只听到每天传来的优雅的弹琴声;尼采疯了,他自认为是现代的酒神,是给予一切的太阳;卢梭也曾精神崩溃过,而在他最艰难的时日里,他却写下了智慧超群的《一个孤独者漫步时的遐想》……还有中国的诗人海子、顾城,那些赤子韶乐般的灵魂,一个个堕入了疯狂的泥淖。这正应验了华兹华斯的话:我们诗人在青年时代从悲伤开始,到结束就是绝望和疯狂。想想吧,诗人啊,等待着你们的是怎样的命运,你们是否能像庞德那样:顶住了风暴,顶住了流放。在这个神灵隐遁的贫乏年代,你们该怎样把诗歌作为宗教来强化自己的内心,抵抗人生那毁灭性的风暴,信念的断裂,孤独,贫困,乃至流放。中间道路是不存在的,遗世独立已不可能,我们更不愿疯狂。那么或者承认一切是合理的,放弃你的理想,或者是携带着火焰向星空上升。作为人,我应选择前者,但作为诗人,我只能选择后者!

就在不久前,我的一个大学时代的老友,宁静地离家出走,再没了音信。我的另一个朋友,去野外钓鱼,把自行车一直骑进了湖底。他们是纯洁的,在与侵入心灵的毒素的斗争中,他们失败了,放弃了生命,但保住了清白。我还活着,我奇怪我是靠什么才活到今天,莫不是我的心灵已暗中蜕变了?可如果疯狂是注定的命运,我一样会平静地等待它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