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11日。东城区公证处。
屋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34岁,皮肤略黑,目光中流露出憨厚。女的微胖,看上去很直爽。公证员威严端坐:“工作单位?”“北京八达岭皮鞋公司工人。”“你们是他什么人?“街坊。”“他多大年龄?”“77。”“身体状况?”“病重。”“你们现在只能办理赡养关系,能伺候得了吗?”“能。”
“好,公布他的财产。”公证员严肃地说。
那男的楞住了……
还真没底,他记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老人把他叫进屋里。低矮潮湿,墙的四壁黄得发黑。抗震时搭的棚子还没有拆。油腻腻的桌子上零乱地放着些葱蒜等杂物。“树茂,这腿……唉,我快不行了。这是154块钱的存折你先拿去。现在街上不通车,那自行车你要愿意骑就骑吧!”
刘树茂望着老人那业已麻木的腿,知道这话里的分量。老人的脾气众所周知。二十来岁便离了婚。无儿无女,孑身一人。针头线脑备个齐全,万事不求人。院里的人都敬而远之。树茂两口子知道老人一辈子不容易便格外尽心,关系日益融洽。尤其他们有了小孩,老人乐坏了,关系一下近了许多。他退休无事,买菜一定多带回点;他们两口做好的一定端过去。谁让处到那份上了呢!唉,老人这辈子可太不容易了。心地善良的刘树茂听不下去了,心里一阵难受。“韩大爷,腿脚不好就少出去,把桶放屋里,拉撒我给您倒!”他心里翻腾着,看着那哀痛的目光,不知说什么好:“今后,晚上我到您这屋睡!”“不行,广玲她一人哪能照顾得了孩子!”“我们年轻,好说,您万一有个好歹……”“那也不行!”刘树茂知道拗不过,只好不让插门,半夜好进屋看看。
没几天,老人突然病倒。刘树茂二话没说,蹬起三轮就走。跑了几家医院全都爆满。没辙,往北骑吧。直到下午1点才来到清河的一家医院。5月的下旬,天气早热起来了。刘树茂没顾得上擦汗,就直奔住院部:脑萎缩偏瘫,心肌梗塞。住院。他急忙扶老人进了病房。条件没法跟城里比。心凉了半截。他有些饿了,特意跑了一趟食堂。剩下的只是馒头炒菜,他还是看不上眼,就在这里住吗?一天到晚吃这种饭菜。这烟不出火不进的地方可是我送来的。想到这,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唉,这也是出了最大的力气。谁让赶得这么巧呢。他把老人先安排好,立刻返了家,让广玲照看好孩子,然后带上脸盆、肥皂、衣物又回到医院。换衣服、刮脸、帮助大小便……再想不出干什么了。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看在眼里有些纳闷。“街坊。”医护人员受了感染:亲生儿子也少有。院里特意安排了伙食。热情的服务使刘树茂的心宽慰了。
从那以后,病重他天天去;平常他每周去。开始老人非常愉快。时间一久,心情渐渐沉重了。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天,刘树茂正在车间干着活,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病重,速来!刘树茂立刻赶到医院。原来老人又犯起了拧脾气:不输液、不吸氧气、对大夫的话根本不听,还咬、踹大夫。急火三四地说:“我打这个憋得慌!”刘树茂费尽了口舌也还是不行。“往后你们再别来看我了,这心里不落忍!”刘树茂心里明白了:劝,没用。他意识到这病不能多虑,多想只能加重病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大爷,我跟广玲早就合计过了。咱们合着过吧。我没父亲,她没父母。合在一块不正好吗!”老人心头一震,继而投过狐疑的目光:“当真?”“嗯!”“你家里人同意?”“会同意的!”“我其实早就想合户,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您说到哪儿去了。这些年,我们没把您当外人。您也喜欢小孩,还特意买了个地桌。爷孙俩一坐,您一口酒,他一口茶多乐呀!这些天,小孩一直哭着喊着想爷爷!”“是呀,我要是好好的该多好。”老人的嘴唇猛烈地哆嗦起来:“中午好给他做……”终于控制不住,“饭”字还没说出口,便失声痛哭起来,泪如泉涌。
从没见过他哭,而且这么悲伤。刘树茂再也站不住了,扑通跪在病床前:“爸——爸。”别的什么也说不下去了。眼泪沾湿了胸前的衣衫。哭声里仿佛寄托着对老人一生的同情……
刘树茂抬起了头,看着公证员,听着那单调而有节奉的声音。“旧桌子一个,旧自行车一辆,存款154元,床板……”公证员略微翘了翘嘴角,摆了摆手,示意停下,然后看着这对夫妇。刘树茂长出了口气,站起来,拿过了那份公证书,使劲按下了鲜红的手印。自信地说:
“他要真是万贯家财,我们或许还不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