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身边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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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丢失的家乡

车过村庄,六月正是庄稼蓬勃生长的季节,稠密的麦子随风一波一波卷起麦浪,像是童年生活过的草原,那风吹草低星野四垂的草原此刻也正是一碧千里的好时光。

常常无端想起家乡,不仅仅是想起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不仅仅是想起那些山,那些水,那间住过的老房子。还想起停留在家乡的那段童年岁月,留在家乡小路上的脚印,呼吸过的空气,头顶上飘浮过的那块云朵,以及风中传来的姐姐唤我回家的声音……它们生了根似的,永久地停留在雾霭重重的心灵深处。

想念故乡如同想念流落远方的亲人,使我忘记了它的严冬风暴,忘记了它带给我的伤害,留下的只有岁月过滤后的优美。

对于家乡,最美的印象是草原和雪峰,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像宽厚温柔的母亲,那巍峨的头戴银冠的祁连山像冷峻沉默的父亲。有人说,一个人的性格跟他的童年及故乡有关系。正是家乡的山水、土地、风雪,还有人情风俗浸透了我的骨头,使我像草原一样自由无羁,不愿受人约束。

小时候,我像一匹没人管教的小马驹,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游荡。到了夏天,草原上的野花开得烂漫放肆、毫无章法,知名的不知名的全部聚集在这个季节挥霍生命中最动人的笑容。

生来胆壮的我常常在草原上采野花,火柴花红彤彤燃烧了起来,任你怎么采也采不完。有时候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在草地上走,贴着地面盛开的黄色的酥玛花铜钱大小,花瓣柔软清凉,而它们的叶子上长着小锯齿,踩上去痒痒的却扎不痛人。这个季节的蝴蝶漫天飞舞,时不时停在花朵上与它们交谈,随手一捉一个,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倦了躺在绒毯似的草地上看着天上慢慢飘移的云朵,走得那么慢那么慢,好像不肯向前挪步的日子,我猜想着它将要飘向的陌生村庄,它底下将要行走的陌生人,想象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有没有像我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村庄不远处有一片小湖,年幼的我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坐在水边发呆,当黄昏来临大地苍茫,河西的落日坦然而随意涂抹出浅黄深棕绯红绛紫的晚霞,倒映在湖心分外明丽。一只过路的野天鹅在湖水中优雅地游来游去,身后犁出悠闲的波纹,漾开去,搅得水里的那片彩霞簌簌地动。

湖边青草里一种不知名的鼠类开始鸣叫,不热闹,但也不寥落,清越、尖细好像是银玲轻碰。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耳朵里,那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一块石头丢入水中的叮咚声,雨打在玻璃窗上叮叮作响,夜里蚊子嗡嗡叫都是音乐。在落日的水边,耳朵里有声音可心里却静,静得像是化入晚风,随风而逝,流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天边的晚霞幻散,姐姐在远处唤我,我才站起身跑回家。

多年以后,当我看到俄国画家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立刻被震慑了,无名女郎宁静深邃的目光恰似记忆中的那个湖。后来我一直寻找这幅画但再也没有遇见,它像我的故乡一样躲在了记忆里,再也无法追问。

夏天雨后我有一个好差使,和爸爸去采蘑菇。爸爸有一匹青骒马,跑起来稳稳的,不像别的马跑起来像开闸泄洪,汩汩滔滔,一天大颠着奔下来,使人腰酸腿痛,裤档都要磨破。那时候,一下过雨,爸爸拉马出去,站在马背上瞭望一阵,看哪片草地草色浓重,然后把我一把抱在马背上,甩蹬上马去采蘑菇,草色浓重的地方蘑菇又大又肥,一朵一朵白伞张开在草丛里,鲜嫩得轻轻一掰断茎上立刻渗出了一层星星点点的汁液,阳光下亮晶晶地像细碎的水晶颗粒。每次回来准能收获半麻袋,除了自己吃还送邻居,剩下的妈妈用针线穿起来,一长串挂在房檐下,让草原的野风吹干,到了冬天没有菜吃的时候,妈妈就拿了刀子割一截下来,泡在水里发好,炒菜吃,那饭里飘着一股草原清新的芳香。

如今命运让我丢失了家乡,而我也知道我再也寻不回我的家乡了,它永远永远地丢了,丢失在了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事实上多少年来我也不敢重回旧地,生怕看到它已面目全非,和其他地方一样,高耸的大楼使人们的空间越来越拥挤,坚硬的水泥路面再也留不下布鞋底纹的印迹。我只好将它留存于记忆,如此唯美而孤独地留存于记忆深处。多年以来,我四处流浪,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飘蓬一般。故乡犹如牵魂的慈母,却无法使一颗向往远方的心平定,走过了一山又一水,也许到老才发现最爱的是最初的。但不经历流浪,是发现不了这一点的。

可是对于家乡的思念就像一个患有隐疾的人,平日也许浑然不觉,可是有一天偶因一句话,一首歌而发作起来,那疼痛立刻周身弥漫,像一双无形的手攥紧五脏六腑扯天扯地的痛,想念那流过我家门前的弱水;想念油菜花开像金光闪闪的巨毯披在山坡;想念那蒙着黑面纱从不与人说话的回族女人;想念流浪在草原上无家可归的藏民小尕娃。

我想命运也许真的安排错了,我应该是个牧羊姑娘,骑着枣红色的顿河河曲马,手挥长鞭赶着雪白的羊群游移在大草原,而我爱的男儿正骑马向我飞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