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野狼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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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二红

姨父姓王,金鱼世家,人称金鱼王。

姨父家后院别有洞天。两厢是爬满藤箩的棚架,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化成银色碎花儿投洒在养鱼池碧绿的水面上。五彩斑斓的金鱼或水下潜泳、或水面椄喋,泛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这只是金鱼的“三等舱”。

池边立着十个直径一米的瓦制鱼缸。缸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绿丝绒般轻轻飘动。晴遮防晒网,阴支防雨篷。这是金鱼的“二等舱”。墨褐龙睛、红白狮子头、绒球、水泡、五花兰、珍珠、望天等鱼在此入住。

后院正房,有金鱼的“总统套间”——全封闭型进口水族箱,水底铺满玉石般的小石子。簇簇珍贵的水草,伴着循环水潺潺流淌,像绿衣少女翩翩起舞、恒温设备让水温定格在鱼儿喜爱的23℃。这“总统套间”经常空着,不知何方美鱼有幸入住。

从幼年起,我这小小的不速之客常常端着玻璃罐找姨父要鱼。姨父二话不说,拿起抄子在水泥池里一挥,轻巧地往玻璃罐里一扣——几条可爱的小金鱼在罐里轻轻游荡起来。有一次我问:“姨父,什么金鱼最好看?”姨父不假思索地回答:“十二红。”我又问姨父:“什么金鱼最珍贵?”姨父仍肯定的回答:“十二红。”

我雄心勃勃,鼓起勇气央求:“姨父,我也要养两条‘十二红!’”

姨父诧异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你小子想要‘十二红’?我侍弄了大半辈子金鱼,还没养过半条‘十二红’呢!”看着我尴尬的窘态,姨父侃起“十二红”。它极珍贵,通体银白,身上“绣”有十二朵红花:四条尾鳍上各一朵,四个下鳍上各一朵,背鳍上一朵,头顶上一朵,加上长着红眼帘的两只金红眼睛,故称“十二红”。姨父曾在北京中山公园养鱼场见过。资料记载,这种鱼基因极不稳定,它繁殖的后代或红或白或花,形成不了“十二红”的遗传。可谓“绝代佳鱼”。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大二刚开学,意外接到姨父的电话,他兴奋得声音有些嘶哑:“小子,告诉你,我现在有‘十二红’了,你要不要回来看?”

原来那年春天,水泥池孵化出万把条黑乎乎的鱼崽。有条小鱼长得出奇:大头细腰,尾巴像展翅的蝴蝶。姨父把它和些好苗子捞到二等舱——大瓦缸里精心培养。三个月后,别的鱼苗都变了色,红的白的紫的,琳琅满目。唯独那条鱼没动静。身子灰不灰绿不绿的,像条大草鱼。等好不容易变了,灰绿色褪去,袭一身无色透明的细鳞,鳞下的粉肉清晰可见,游起来,宛若条大肉虫。夹在那些美丽的金鱼中间,纯粹一只鹦鹉群里的大乌鸦!姨父的鱼友看了大跌眼镜“这是个啥东西?也混进了二等舱?你金鱼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趁早扔得远远的。”——姨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抄子把“大肉虫”捞起,甩进水泥池。

姨父很快把“大肉虫”忘记了。有天早晨下起了冰雹,姨父赶到水池边,拖起铁网罩打算盖上,忽然他愣住了:一条通身银白带红花的大鱼在池中缓缓游动。细一看,那尾、鳍、头上均“绣”有鲜艳的红花。姨父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山洞的珍宝一般,嘴角颤抖,两手哆嗦起来“呵,‘大肉虫’大器晚成,出息成了‘十二红’!”他忘了冰雹,纵身跳进水池。怕用抄子伤了鱼鳞,他脱下衬衫垫在草帽里,小心翼翼地把“十二红”带水捞起,一溜小跑,“请”它下榻在“总统套间”。这时,他才感到头顶异样疼痛,一摸,原来已被砸出两个鸡蛋般的包。

“十一”假期,我特地赶回古城看“十二红”。在豪华水族箱柔和的灯光下,它头顶绚丽的红花,眼帘像抹了胭脂,转动的大眼睛频放秋波,红唇一张一合,尾鳍飘动似花旦甩起长长的水袖,又宛如美丽的少女轻歌曼舞。它的白马王子——一条银白的龙睛正围着它打转转。姨父兴奋中大概忘了它是位“绝代佳鱼”。

短短的假期里,我用摄像机拍下了它的倩影,送到电视台《古城珍闻》栏目播放了两分钟。姨父家一下门庭若市,鱼友们赞叹之余,听说是“大肉虫”变的,个个目瞪口呆。不少人从大老远赶来,一睹它的风采。一位公司老总出价15万元买下它。姨父犹豫了半晌,答应他等鱼甩了子,秋后再卖。子以母荣,连它未出生的小鱼,也已以千元一对的价格定出去几单……

那年寒假归来,我直奔姨父家后院,跑向“总统套间”。谁知水族箱中空空如也,假山水草寂寞地呆立。我心里一紧:“‘十二红’呢?姨父果真把它卖掉了?”

姨父跟进来,一脸无奈地叹口气说:“‘十二红’又放回了水泥池。”我满心疑虑地跑到池边,严寒里,一群群鱼儿聚在水面懒洋洋地晒太阳。姨父指了指远处一条大白鱼。呵,那是它?身上美丽的十二朵红花怎就不翼而飞了?一个如花的少女转眼间成了苍白的病妇。仔细看去,它又像美丽的演员洗去铅华,拭去粉黛,银装素裹,倒显得恬淡、高雅。这冰冷的“三等舱”水面广阔、伙伴众多,它似乎挺惬意、舒适。姨父告诉我:“自打它甩子之后,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由于水泥池中长大,不太适应豪华水族箱封闭的环境,身上的红花日渐淡化消失了。老总那15万元的订单泡了汤。其子女也无一发育成‘十二红’。得,哪儿来的您还回哪儿吧。”天呐,先是化平凡为神奇,扭头又化神奇为平凡,“十二红”仿佛跟姨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大三考取了美国马里兰大学。三年拿到医学硕士学位。姨父来信托我,想把他15岁的孙子办到美国读书。反复斟酌后,我决定回国发展。不知怎的,那时我脑海里不断闪现“十二红”的身影。外国条件再优越,却未必适合每个人,就像“十二红”早早憋在高贵的水族箱,却渐渐失去美丽的品质。

后来我去看望姨父时,他正乐呵呵向水泥池里撒食。“十二红”欢快地跃出水面,我惊喜的看见,饱尝世态炎凉的“十二红”在这生它、养它的一方水土上,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它那银白的身躯又重新披挂上了十二朵鲜艳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