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野狼的嚎叫
22225000000011

第11章 耕牛黄黄

我家的耕牛黄黄明天就要走了。

黄黄在我家辛勤耕耘了十几年,与我和妈妈朝夕相伴。而今它将离开我家,去一个新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想起这,我心如刀绞。

是妈妈狠心卖了它。而这,全是为了我!

初生牛犊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出车祸去世了。在山区种田,家里又缺劳力,妈妈一狠心,伐掉了院里的三棵老榆树,拉到集上卖掉。卖树的钱买了头小牛犊。它很可爱,才三个多月,身上的黄毛油光油亮的,故起名黄黄。它黑亮的大眼睛,清澈透底。好奇地四处打量着新家。和新家的成员们一一打起招呼。

它钻进羊栏,想和大公羊玩耍,大公羊不买账,看着这个头与它差不多的黄黄,毫不客气。它竖起前蹄,用长角向这位侵犯领地的异类狠狠顶去。黄黄灵活地躲开了袭击。

黄黄又去拜访鸭圈。哪知鸭们正兴高采烈地午餐,冷不丁见一个黄色庞然大物闯过来,立马吓得叽嘎乱叫,扑腾乱飞。大概觉得好玩,它一蹦一窜地向鸭们追去,鸭们赶紧夺路而逃跑进院子,向女主人呱呱告状。

不久,它又去挑逗看门狗黑黑。黑黑对它更不客气,发出呜呜地低吼,然后猛扑过来,带的铁链哗啦响。黄黄向后一闪身,绷紧后腿,那没长角的脑袋抬起,大眼睛毫无惧色盯着黑黑,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幸亏链子锁着,要不然说不定出啥乱子。

妈妈见小牛犊调皮,怕我放牛弄不了它,打算给它穿鼻子上牛绳。这需要把铁环从一个鼻孔穿进去再从另一个鼻孔拉出来。该多疼啊。

那天,我看着妈妈用铁环一端往黄黄鼻孔里扎,鲜血顿时顺着鼻孔留下来,流进它嘴里。它痛得四蹄乱蹬,脑袋乱晃,孩子般地哞哞哀叫。它大眼睛绝望地看着我,仿佛在向我求救。我看着实在不忍心,“扑通”一声给妈妈跪下了,哭着对妈妈说:“妈,求您了,它那么小,多疼啊。不拴它我也能放牧好它。”

妈妈停下手,叹了口气说:“也是怪可怜的!这是牛的命啊,谁家的牛不拴鼻绳?哎,念它还小,那就等它长大点再说吧。”

从此,我这小学生兼职成了放牛娃。放了学,我带着它到草滩、河边放牧。它悠闲地甩着尾巴,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则卧在草地上念书,它吃饱了,便自己去河边饮水。天热的时候,它和我一块到河里游泳。黄黄水性极好。水牛嘛,可喜欢水了。有时一游半天,仍意犹未尽。我可累得不轻,就从水里爬上它的脊背休息。那脊背宽宽的、软软的,躺起来比沙发还舒服。

有时看见我在草地上看书,它就在我身边卧下来。用宽宽的舌轻舔我的胳膊,特别爱舔我胳膊上种疫苗留下的小圆疤,一遍一遍地舔,仿佛要把那疤痕舔光。

不知不觉两年的时光过去。黄黄头上长出了大角,身体魁梧雄壮。按农家惯例,妈妈还是给黄黄的鼻子穿环上了牛绳。从此它成了我家的主劳力,承担起犁田、拉车等重活,它性情变得更温驯、懂事。我后来去放牧它,也有了代步工具:它会乖乖跪下来,让我顺利爬上它宽阔的背上,我手里攥着牛绳,骑着它走向河边。

奋力救主

这年夏天,连阴雨下了数天。

放晴之后,我和村里的小伙伴赶着去河边放牛。河水涨了很多,河面变得很宽阔。在家里憋闷了好几天,终于可以痛快地戏水了!我和小伙伴心里乐开了花。放下牛,连蹦带跳、嬉笑着下河游泳。

谁知游到河心,上游山洪突然下来了。混浊的洪峰打着旋涡,波浪翻滚奔腾咆哮而来。转眼间,我被激流卷走。我在浪涛的旋涡里沉浮,心里好怕又紧张拼命踩着水,露出头。我看见伙伴们吓呆了,惊恐地叫喊我的名字。我听见黄黄深沉地呼叫。我害怕、绝望地挣扎,呛了很多次水,我仍顽强地连连大喊:“黄黄。快来救我!救我!”

大概听见我的呼救,黄黄奋不顾身在洪水里向我游来。我先是感到,好像有只鞭子在水里断断续续抽打我,抓住一看,是黄黄鼻子上的牛绳顺洪水漂荡过来。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死死不撒手。

我在洪水之中沉沉浮浮,波浪狠狠拍打我的头顶。黄黄吃力地带着我向河边游去。奔腾的洪水冲击加上我体重的拉拽,牵牛绳被牵得笔直。它的鼻子该承受着多大的牵引力!黄黄奋不顾身,用鼻子拼命把我拉上岸。

我看见黄黄已精疲力尽地趴在泥里,牛鼻鲜血淋漓。我替它擦着血,黄黄的脸阵阵抽搐、颤抖。我心里阵阵疼痛:原来铁环深深衔进鼻肉里,几乎将鼻孔拉穿!

顶梁柱

有一年春天,黄黄把我家的地耕完,被街坊借去,每天给八十元劳务费。临走,母亲拍拍它说:“黄黄,给你找事了,邻居的忙不好不帮,等回来再好好犒劳你。”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黄黄被送回来了。我看到它顿时傻了。这是我家那健壮结实的黄黄吗?惨白的月光下,它疲惫地趴在牛圈,眼眶含着泪,背上被鞍子磨出串串血泡,屁股上一道道血痕,那是牛鞭打出的痕迹。它的左膝盖处,一块伤口已经溃烂化脓。母亲眼里含着泪花,赶紧给它上药。

原来,那街坊借了牛后,生怕花钱不够本,拼命使唤它,而且舍不得喂它。应了那句:“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一天,黄黄在山路上摔了一跤,跌破了膝盖。街坊哪管这些,依旧让它耕田。黄黄犁不动了,就狠命抽。该死的街坊,他不光犁完了自家的地,还加码犁完了他亲戚的地。大概怕牛主人怪罪,才趁着夜色送回。

为了给它疗伤,我天天去河边割来鲜嫩的青草,妈妈顿顿给它蒸玉米面饼子。我每天下了学就守着它,帮妈妈给它敷药,为它驱赶伤口边的蚊蝇。

它伤好后,依然还得去耕田。我们孤儿寡母,还靠它给别人耕田挣来的钱过日子,供我上学。不过,那“虐待狂”街坊,再也休想借黄黄耕田。

几年过去了,我终于考上了大学。

艰难诀别

妈妈为了筹集我的大学学费,几天就愁白了头发。几番思量,妈妈终于做了残酷的决断。她联系好卖家,毅然决定把黄黄卖掉,再进城打工当保姆,供我上大学。

卖掉黄黄!我一听急了眼,朝妈妈吼道:“妈你咋想的?!黄黄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家的顶梁柱、功臣!为了家里拼死拼活。如今它将步入老年,我们怎能干这没良心的事?”

妈妈委屈地说:“孩子,你以为我愿意卖它?!它也是我的孩子!家里没钱,你怎么去念大学?”

想到离开黄黄,我悲痛欲绝,赌气冲妈妈高喊:“那好,我不去读大学了,行不?!”

妈妈二话不说,狠狠抽了我一记耳光。“你敢!我们穷得要有志气!你爸死得早,妈一个人这些年苦巴苦业为了啥?还不是想让你长志气,学知识,将来有出息!别说卖牛,就是把妈卖了供你上学,妈也心甘!”我被妈妈的话震惊得目瞪口呆。

临走那两天,妈妈天天给黄黄改善生活。我默默去河边割青草,回来亲手喂它。妈妈蒸好玉米饼子,掰着喂它。

一天买主到了,妈妈去牛圈牵牛。哪知黄黄看见生人带着牛绳来,似有预感,竟前腿死死蹬住地,不肯出来。妈妈温和地说:“黄黄,黄黄,出来吧,新主人家条件比这里好。不用在这里受罪了。”

黄黄还是死死抵住门栏,牛角抵进了门柱。

妈妈见拉不动它,转身找来根木棍,刚扬起木棍,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哭着用木棍敲着牛屁股数落道:“咋不听话?妈我心里好受?求求你,再听妈一句话吧。”

黄黄像是听懂了,终于它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出来。它的眼里含满了泪花。死死地看着我。仿佛在问:你怎么不替我说说情?别卖我!像小时候那样站出来,不让妈给我穿鼻绳。

黄黄被人牵走了。我和妈妈送了一程又一程。妈妈终于腿一软,瘫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

我扶着妈妈往回走。这时,山道上,传来黄黄那低沉痛苦的哞哞叫声。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黄黄。许多年过去,那低沉痛苦的哞哞叫声,至今依然回荡在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