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座黄泥院落会这么有福气,招财进宝,远远看上去火焰焰的,觉得脉气在院子中心玻璃瓦子反射的光芒一样一闪一烁。院子的阳光也似乎十分充足,日头从早晨一直可以照到黑。
晌午的院落里,两耳灌满了蜜蜂汪朗朗的声音,跟一曲永无止境使人昏昏欲睡的音乐一样。倘若人置身其间,倾听得久了,蜜蜂的翅翼似乎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在共同哼唱一个字:“旺——!”声音川流不息,听上去恍若隔世一般。
父亲站在蜂儿窑窝子一边,拿食指将蜂门口或出或进的黑蜂不断地摁死。
蜂门大约一拇指那么粗,黄色的蜜蜂嘴里噙着甘露或清冽的山泉,腿上拖着沉重的一嘟噜一嘟噜颜色各异的花蜜回到窝门上,缓缓爬进蜂儿窑窝子里去。
惊异使得人不由擦亮眼睛想看看蜜蜂的爪子。那小生灵的爪腕子上有许多人肉眼不易察觉细微的绒毛。这是专门用来沾染花粉的。有时,蜜蜂腿肚子上的花粉疙瘩实在太沉,加之蜜蜂似乎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路途飞回的,显得那么疲累,要在窝门跟前歇缓一口气,然后才拖着花蜜钻进窑窝里去。
蜂儿窑窝子的门口时常站立着三两只蜜蜂,像哨兵似的在蜂门口严密地把守和巡逻。这些蜜蜂像优秀的人类一样,一旦发现王国领土的侵入者和来犯者,就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撕咬,用身上的箭,如村姑绣花一样连连地出击。
于是,常见窝门下有堕马的死伤者。当然死伤者不见得全是来犯者,有时自己也被敌人咬得伤痕累累,抑或英勇就义。蜜蜂一旦把自己身上的箭射出去,就再也无法活下去了。
一次,我看见一只满带花粉的蜜蜂飞到窝门口,累得连进窝的气力都没有了,一头栽到地上,我把手指伸过去让蜜蜂趴在手指上,将它小心翼翼放回蜂窝。
父亲抹黑蜂像抹毛蚰蜒一样抹得手指糊满浆汁。我知道,黑蜂是没有箭的。
我问父亲,干吗要抹死黑蜂呢?
父亲告诉我,黑蜂是公蜂。
于是,我便仔细打量,因据我一贯观察,任何东西一般公的都比母的大,且生得也雄伟健壮。果然,黑蜂比黄色的蜜蜂大得多,且身子饱满如一只绿头苍蝇,爪子上从不见带一丝花粉回来,就像养尊处优的老爷。
一次,父亲打开蜂儿窑窝子让我看,蜂片像一座座倒立的山峰,纵横起伏,错落有致。在父亲手指的指引下,我侥幸看见蜂王凤冠锦衣,个头有蜜蜂的两倍大,哈哈,身子丰腴,翅翼略略裹紧身子,仿佛不适宜于飞行,它既显得有些慵懒又颇具女皇的威仪。蜂王被众蜂簇拥着,正从蜂片的一角爬向旁边的一间蜂巢。
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我万分讶异。
父亲说,蜂王就和人里头的王子一样,是被众人抬举着的。说,有时一窝蜂会出现两只蜂王,一只会被另一只追着活活咬死。听来是颇有些残忍的,就像同胞弟兄因分家不匀自相残杀。蜂王如果没有被咬死,就得分窝。如果养蜂人觉得这一窝蜂不足以分窝,就会人工将这余出的蜂王剪除掉,以绝后患。
父亲告诉我说,你不要以为蜂王是公的,其实是母的!
这话令我大吃一惊。
放牛时我见过山里的野鸡,但凡公的野鸡都长得煞是精神,俊美孤傲,单是那一根根尾巴就跟五彩缤纷的旗子似的神气活现,把人眼睛就都能看花了。从野鸡可以发生联想:但凡一切威风凛凛、英武有加的生命,一定都是雄的;凡是小巧玲珑的,就都是母的。
蜂王怎么会是母的呢?我有些匪夷所思。
父亲说,原先有一位皇上,是女的,连男人们都不及她。父亲说,原本男人当皇上都当惯了,突然被一个女人去当,心里就很郁闷,就说女皇的坏话,说狐狸精说什么的都有。父亲说,如果男人当上皇上干了和那女人一样的事情,谁都不会站出来指责。他补充说,但是女人就不一样了。
我问,那个女皇后来怎么样了?
父亲说,把皇上又让给了男人呗。
我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也不无落寞。他说自那以后,就再没有出过女皇上。说这话的那天,当时姑舅爸也在场。姑舅爸经常领着她的女儿锁耶来我们家里逛闲(聊天)。他头上经常戴一顶洗得脱去了颜色的带帽舌头的蓝帽子。姑舅爸的头发像盐碱地里的禾苗,东一坨,西一绺,所以就拿帽子护着不叫女人看。父亲说,姑舅爸的头以前好着呢,一夜之间就成了那么个样子,完全变成了秃子,还说那叫鬼剃头。听了父亲的话,我就老是非常担心,害怕自己也一觉醒来变成姑舅爸那样。姑舅爸这个人对漂亮女人很感兴趣,但他也就只是在心里妄想。
姑舅爸那天和父亲一样,也赞成女人当皇上。他说,叫我看,女人当皇上比男人当得美得多!姑舅爸说这话时,嘴上的力气鼓得特别重。
我见父亲和姑舅爸两个议论得唾沫乱飞,就走开去,走到一个蜂窝跟前,学父亲抹死了一只黑蜂。感觉非常过瘾。
父亲看见了,走过来说,娃娃,留上些,不要全抹死了!
我不明白父亲是个什么意思。既然黑蜜蜂不干活计,还要吃蜜,留下干吗呢?我独自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得不出结论和答案,就在心里愤愤不平。
突然,我埋怨起黄色的蜜蜂来,它们竟然对黑蜂的行径无动于衷!但话说回来,世事莫不如此啊!种核桃的吃不上核桃,那些什么都不干的,却永远被人供奉养活着。
我没有理会父亲,乘他不备,又摁掉了几只黑蜂。
父亲还是看着了,说,哈儿(我的乳名),再不要抹,你这球大娃娃咋不听话!这一次父亲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姑舅爸见父亲郑重其事,便也向着父亲说,娃娃,要听你大的话哩!
我嘴里应着,心里却不满和倔强得很,得了空子就跑过去摁死几只黑蜂。但是,我仿佛无端地想起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想起来也很蹊跷。我说了你们就知道了。记得家里孵小鸡(我们那里叫抱小鸡),每孵出一两窝,待小鸡长到能辨别公母时,多余的公鸡往往就被家人宰着吃了肉,只留一两只特别雄壮,甚是好看的公鸡。母鸡则统统留下来,说是让长大了下蛋呢。留下的那一两只公鸡,待长到一定的时节就会飞到母鸡的背子上去,翅膀接连不断地扑闪着,给身下的母鸡踏蛋。有些公鸡就像传说中的皇上一样,远远地还没到母鸡跟前,母鸡就已经早早做好了逢迎的准备。有些受宠若惊的母鸡,就像因为爱情而仓皇失措的女人那样慌乱、希冀地期待着。刚做完那件事儿的公鸡,在院子里迈着步子踱来踱去,俨然一位背着手在人面前晃来晃去的教授。
那时我想,那么多的母鸡一个个要让公鸡给踏蛋,忙得过来吗?为啥不多留几只公鸡踏呢?让那么一两只公鸡霸下做那一件事儿,怎么能把一只只母鸡都踏到。
鸡儿踏蛋的时候,我们就追着打,嘴里喊:一二三四五六七,鸡儿踏蛋狗日的。我突然想,父亲不让把所有的公蜂抹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听姑舅爸的那个锁耶一次对我说——那个碎女子扎俩小辫子,好像啥都懂啥都知道——公鸡要是不给母鸡踏蛋,母鸡就不下蛋,即使下了蛋也是黄黄的软蛋。依照姑舅爸的锁耶的话,我推想出那些雄蜂可能和公鸡一样,一天吃上喝上再啥都不干,就只是为了做那一件事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我却羞于问大人。这样的话怎么敢问大人呢!就在心里藏着,偶尔想一想。
把黑蜂和公鸡的事情联系上之后,我就不那么讨厌黑蜂了。我学父亲的样子,当一群群黑蜂在窝门口团疙瘩的时候就只小心地抹死几个。一天,我捉了七八只黑蜂,把它们关在一个红色的玻璃瓶瓶里,把瓶子直立起来看黑蜂在瓶子里可劲儿地飞,可劲儿碰撞。锁耶说,你把它们放出来我给你说个啥。
我说,说啥哩你说。
她说,你来。她用一根手指头勾着我的手把我悄悄地拽到一个打胡墼的土坑里。风儿在头上轻轻地飞,云彩在天上像棉花团一样变幻着姿势。我觉得眼前很迷惘。我们刚坐到地上,突然哥哥大喊一声,说你们做啥着哩?
我一下子感到魂飞魄散,心里非常非常懊悔,觉得都不想活了。从那以后,哥哥总是见了我诡秘地一笑,给嫂子悄声地说着什么。我想,他们一定是在说我和锁耶的事儿。每当他们嘀嘀咕咕的时候,我的心里就非常难过,真的想哭,感觉前途一片迷茫。
白天的黄泥院子与夜晚一样,没有一丝风。一抬头,头顶上会出现一张蛛网。蛛网在炽烈的阳光下微微颤动,像太阳散碎的影子。一枚桃核大的蜘蛛正网住一只苍蝇。蜘蛛从苍蝇后面敏捷地扑上去捉住苍蝇,像是给匆匆打了一针,苍蝇就麻醉了。
锁耶这个碎女子油得很,她找来一根细棍子把蜘蛛拨下来装入我盛满黑蜂的玻璃瓶子里。
可是,我发现蜘蛛不肯吃黑蜂。过了两天,蜘蛛死了,我很后悔,想那蜘蛛一定是被气死的。
在这座黄泥院子里,父亲干啥啥成。那架势,像扁担上开花。事情得从蜂儿窑窝子说起,那时家里还没有养蜂。有一天父亲突发奇想,在每一间房基码头上泥了一个土蜂箱,我们叫蜂儿窑窝子。父亲泥好蜂儿窑窝子之后,买回半斤黑糖,让母亲熬成稠糊糊的糖水,用菜碟子端到蜂儿窑窝子里,然后盖上蜂盖。蜂盖也是用泥做的,就像拓煤饼那样拓出来的。只是为结实起见,父亲在里面加了许些长麦草。
蜂儿窑窝子刚放上糖水的那两日,只有三五只蜜蜂在蜂儿窑窝子门口盘旋,似乎是在打探消息,抑或吃上一点糖水就飞走了。大约是回去报信去了吧。当然,偶尔也会飞来狗头蜂或者马黄蜂,尤其是狗头蜂,非常可恶,光找着吃蜜。父亲用牛尾巴扎的刷子追着打,我用汗衫捂。我在头上包着一条母亲的绿包巾,以防被咬。
后来,蜂儿窑窝子里里外外都飞满蜜蜂,它们成群结伙一疙瘩一疙瘩地飞来了。
等到一天父亲在夜影下揭开蜂盖时,期然地发现满满一窝蜜蜂,已经在蜂窑里忙忙碌碌地做起蜂片来了。
父亲沉住气如法炮制,渐渐地一窝一窝的蜜蜂就搬家落户到我家的黄泥院落里了。
父亲说,蜂儿象征着脉气。那小生灵撵哪里哪里就会发旺。他添上说,咱家要发旺喽!
你听你听,蜂儿发出:旺——的声音。父亲梗直脖子,撮圆嘴巴,鼓着腮帮子,声嘶力竭地学蜜蜂翅膀发出的声音。父亲的嗓门扯得长长的,声气漫漶无期,有些沙哑。
也许是受父亲的蛊惑,我在半夜里起来,蹑手蹑脚跑到蜂窑跟前,悄悄趴在蜂窝门口倾听蜂窑里的动静。真是奇妙无比啊,里面传出永无停歇的不竭的嗡嗡声。我把眼睛闭上,觉得蜜蜂真的发出父亲白天学给我的那样的声音:“旺——”像河一样川流不息,跟虔诚的信徒在日夜不停地诵念。
我听得入了迷,轻轻地仰起脸孔,看苍茫的夜空,繁星满天,树叶婆娑。那“旺”的声音,像风起像潮涌的伟大神圣的颂赞。
我禁不住将鼻子探向蜂孔,阵阵芬芳的蜜香味儿袭入心肺。突然,一只蜜蜂从蜂孔里爬出来意欲进攻我的鼻子,见我缩回就又返了回去。
蜜蜂的世界就像是一个秩序严整的国度,它们各司其职,就连晚上也有执勤站岗的。记得锁耶那碎卖嘴的说,晚上蜂窑里太热了,蜜蜂都快要热死了,它们在用翅膀扇凉凉呢!她还说,蜜蜂就像人一样,热得受不住了,就会胡跳团(不安分而乱动)。
我忍不住笑了。
父亲那一本正经的滑稽的样子显现在我面前:他梗直了脖子,鼓着腮帮子,凸着嘴巴发出持续不断的“旺”来,那声音将我的耳朵水一样漫了。
姑舅爸曾说,从前有一家人修建庄院,门前经过一位老人,要要一碗凉水喝。这家后人说,我给你尿一泡尿尿你喝去,喝吗?喝了我给你尿!
老人笑着说,你们这庄院脉气不错,只是下面有蛇窝。他用手指着庄院下面。
你嘴里再胡说,小心肇祸!这家后人蛮横地拿指头指着这个人的眼窝说。
老人说,不信你们挖着看。
主人就令一帮后生们挖,果然就挖出一团一团的白蛇来。蛇们结绕纠缠在一起,扭动着分辨不清头尾。后生们一铁锹一铁锹地端,端了上百铁锹端到后沟里倒掉了。后来,主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说,那些蛇是你们家的脉气和财贝,神仙向你们要一碗凉水喝你们都不给,脉气就走了。
那要是不走呢?我问姑舅爸。
姑舅爸说,那家人就富死了!
姑舅爸说,第二天那家主人就让后人找着把那些蛇用铁锹重新端回来,原埋在房子下去,结果去后沟里仔细寻了一番,那些蛇早已不知去向,连个影儿也不见了。
姑舅爸说,脉气和财贝撵人哩,就看撵谁,撵谁谁就时来运转了。他还说,有福之人无论走到哪儿脉气和财贝就会跟到哪儿。
姑舅爸还说,百鸟一旦往哪里飞,哪里一定就有贵人!
短短几年,我家院子所有的房脊码头,以及房前房后都泥上了黄泥蜂窝。
父亲说,啥好事都不会永远叫一姓一门占了。多年以后,我禁不住感叹,父亲虽只自学了几个字,却竟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他对我们说,一个人要是把所有的脉气都占尽了,到达极限和顶峰就保不准会向相反的方向前进,就像你爬到了山顶头,再要往前走,不就是下坡路了吗?
父亲的蜂窝泥得越来越多了,多得让人有些担心。后来,父亲干脆不放稠糊的糖水了,索性捏一撮黑糖,化一碗糖水,噙在口里喷到蜂儿窑窝子里。过上一两日,就会悄然地飞来一窝蜜蜂。飞来的都是土蜂,不是洋蜂。土蜂的个子小,酿的蜜比洋蜂酿的香甜好吃。天然的就总是比人工的要好,自然地就总是比机器加工的营养价值高一些。洋蜂的个子大,颜色与土蜂略有不同。
记得那时姑舅爸家困难,吃的不好,他便带上女儿常来我家吃饭。有时他干脆就待在我们家不走,待上一个星期才回去。父亲抽烟,姑舅爸也跟上抽。当时买不起纸烟,姑舅爸嫌纸烟太贵,就和父亲支使我跑步去李家堡子籴些旱烟回来,他们两个就一边熬罐罐茶喝,一边卷旱烟抽。俩人为了哄我给他们籴旱烟,一唱一和,说我跑上像电打的影子一样,一闪就消失了,再一闪就从十几里的路上又回来了。我听他们这样说,就跑得特别快。
父亲卷旱烟总是比姑舅爸卷得快,且卷得好,让你觉得旱烟就应当是父亲卷的那样子才抽上香,且一点也不浪费。姑舅爸却显得有些笨拙,用舌头舔纸时,把纸舔得特别湿,就像是从泔水里捞上的一样,让抽的人拿在手里都觉得特别难过,不敢把嘴往烟上凑。
姑舅爸会做一点点子木活,喜欢一边做木活一边讲故事。他说有一天早上起来,他发现他的头秃了;又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的眼睛日头一照就流泪,日头一照就流泪。于是,他经常就在裤兜里装着一片破布片擦眼泪。有一天,亲戚带着他去相亲,女方没有相准他。姑舅爸说,那姑娘给亲戚说,我发现他的裤兜鼓鼓的,当时还想这个人大夏天穿那么单薄的衣服,裤兜里装那么满难道自己不觉得难受吗?
亲戚说,他裤兜里装的手帕。
姑娘又对亲戚说,以后让把手帕叠方正了再装兜里。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
父亲有时节显得无聊和寂寞,就叫姑舅爸来陪他聊天。他索性给姑舅爸在家里找了个活计,干完给给一条羊毛毡或几斗粮食什么的。父亲让姑舅爸给我家打个炕床子,做一只炕桌。姑舅爸曾偷着给我和母亲说,他也学父亲的样子在家里泥了几个蜂窝,放上和喷了好多黑糖水,却连一个蜂子也没飞来。说完,姑舅爸突然一下子十分伤心地用右手抓按住胸部,沮丧着一张干枯的薄纸一样的脸,对我和母亲说,我这个人,基本没做过啥坏事,但命运却从来就是不眷顾一下我!
看见姑舅爸灰暗痛苦的面孔,不知为什么,我蓦地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疼痛。我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一下姑舅爸,真的。就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和举意:让我家的蜂子分的时候飞到姑舅爸家去安家落户吧!
父亲知道了,笑着说,这种飞来的财贝,人家不来你干气也无奈何。说这话时,父亲自然是有些得意的。
母亲的好胜心强,常和父亲争辩,说家里飞来那么多蜂子,完全是她的功劳。
父亲有些诧异和不大相信。
母亲说,我的命就是大!听说过去母亲家牛羊满圈,骡马成群,田山地土就更不用说了,差不多成千垧。后来,被国民党欺负倒糟了。说是国民党的头头脑脑一会要这个款子一会要那个款子,外太爷脾气不好,不给人家缴,就把人家惹下了。惹下了人家就抽空子找麻烦。结果就干了起来。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一个私人怎么能斗得过公家呢!人家强取豪夺时,搭的是公家的皮。你硬拒绝,人家就说是你要造反。后来,民国暴动的时节,外太爷就叫外爷参加了,后来和结拜的马思义一道过了东路投了老毛的队伍。外爷的那帮结拜弟兄的后人现在有的不行,有的依旧占据在上风头。母亲说她命大,似乎也并非空口无凭,确乎是有一些由头的。我们和父亲也都极少反对,就依着她捡个高兴。母亲曾给我们姊妹看她背子后面一颗桃子核那么大的红痣。当然,也有说那颗痣不好的。母亲自己拿不定主意。听人说不好的多了,母亲竟然用麻纸搓了一根粗大的油眼子,自己将那痣炼着烧了。结果是,母亲突然从反着的镜面里发现那痣里如一条龙一样盘着一根红毛,约有四五圈盘在里面。这把母亲给惊呆了,后悔不迭。这样说来,那些蜂子真很难说是谁的福气了。母亲说,如果她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烧毁了痣把自己害了,说不定现在到城里大富贵了呢。谁知道啊!
那时家里有一头看起来一般得很,我们对它并没抱任何指望的长脚草驴,刚买来不久就下了一头土黄骡子。那时家家喜欢养骡子。骡子、马匹象征着富有和财气。
家里的柜子打好了,桌子做成了。姑舅爸却依旧不想走。父亲就说,他姑舅爸,那你会打马嚼子和马镫吗?要是会打,就给我打一副马镫、一副马嚼子。
姑舅爸说,这是我的专长。
姑舅爸有时吹起牛皮来也没个底底子,但他确实是打过铁。过了两天,他就把做木活的锯子、凿子、推刨子、墨斗、尺子、平脚(专门用来挖大的木头上的疤节的用具)等等背回家,再把那些打铁的家当背着来。姑舅爸就像我们家里的一个长工一样,只是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他半句重话。
不知为什么,那副马镫打得特别缓慢。父亲找出几截螺纹钢筋。姑舅爸拿在手里审视了一番,赞叹,啧啧,他说这种有花纹的钢筋就是好,打下的东西经久耐用。
姑舅爸将钢筋放入炉火里烧,烧得红红的再拿出来搁在一铁墩子上,用榔头一下一下敲打。
我只记得每晚,父亲、哥哥、我等都爬在炕上,下巴垫上一个枕头看着姑舅爸坐在房地上打马镫。姑舅爸一边打,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尤其是讲一些鬼的故事。他说这都是真实的事情,使得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出去撒尿时,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
姑舅爸对我们说,我和你大见过的那个住在古(僻背、荒凉)油坊里的油大师,大个子,身材十分结板(魁梧),胆子特别大,那可是玩过油担的人,也抡过榔头,力量海一样。油大师这个人,不管是走着还是站着,总是在袖筒里筒着一个铁榔头。有一次他去李家堡子赶集,看了一场戏往回走时已经到了夜里,等走到迷没湾的沟里时,已经半夜里了。不料,却赶巧碰上了排儡(我们那里传说鬼神的一种,谁碰上谁就得丢命)。油大师一看,前面披头散发站立着一个比自己高出三倍的东西。就知道是碰上了异类,潜意识里便想,肯定是拍泪。他知道他不能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排儡说,你是谁?见了我还不跑。
油大师说,你是谁?竟然见了我还不跑。
排儡说,我是五麻六道。
油大师略一沉吟,从鼻子里愤愤地道,你连我都不知道,我专门是降你的,我是六麻七道。
排儡听了,有些诧异,说,我怎么没听说过,你把手伸出来我试试。
油大师就从袖筒里把铁榔头伸了出去。
五麻六道捏了一下,哦了一声,点点头,就走了。
油大师回到古油坊里,在影影绰绰的灯下拿出铁榔头一看,被深深捏进去五道壕,这才汗水像雨点一般淌下来。
父亲总结说,啥事都是箍下一口气啊!要是把手给伸过去,还不给捏成粉末。
我们听着,心里有些异样,既希望姑舅爸再讲些这样的故事,却又有些恐惧和担忧。
姑舅爸一面打着铁,一面讲故事,常常就是一个透夜。我和二哥两个常常比赛熬夜,看谁能熬过谁,看谁能陪着大人熬到天亮。姑舅爸打一会铁,就和父亲各自喝一盅子罐罐茶,再抽一两根自己卷的旱烟。
我们看见,火炉里的火焰一会儿像缭绕的蛇信子一样猎猎地舔舐着炉膛,一会儿又暗淡下去。当炉膛的炉壁的红色减弱下去,渐渐有些灰黑时,姑舅爸就在炉膛里再添加些干硬的木柴。就这样反反复复,我们的眼皮就打起架来,上眼皮塌下来苫住下眼皮。总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不知不觉睡去。
给土黄骡子的镫终于打成了,通体古朴锃亮,且轻巧而工意流畅。马嚼子也是编织细密,很有观赏价值。父母亲两个都喜欢异常,摆放在房子地下立柜的顶头。
记得那时我和哥哥都喜欢练拳,让姑舅爸给我们打了一个索镖,我们那里叫筒鞭,拴一根长绳索,就可以耍了。哥哥耍起来,可以让那沉甸甸的索镖带着他越上一人高的墙头。哥哥那时想着将来长大了给外爷当警卫员。他觉得他具备当警卫员的资格:一是忠诚,二是功夫好,三是话少。
父亲将土黄骡子的鞍鞯、镫和嚼子等一切配备齐全之后,却没能骑上出过一次门,倒是哥哥和我骑过几回。母亲让哥哥牵着笼头跟过一回集,就再也没有去过哪里。
村子里的人非常羡慕,这从人们热心撵着给哥哥说女人上看得出来。
但是,所有的发旺与败落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现在每当看《三国演义》上那开篇的词句:是非成败转头空。不由人觉得一切都了悟于心,就把什么都看淡看开了。
一天,家里被贼偷走了自行车和四五条新羊毛毡,接着是我不小心推倒了煤油灯盏引起一场火灾,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粮食都烧光了。接着是蜜蜂突然不是死了,就是先后飞走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被贼偷了之后,母亲给破案子的人断然推测了两个人,因那两人曾经做过案,也跑到我们家看过自行车。结果两人被破案子的人差点打死了,说是打得把屎拉了一裤裆。那时候破案,就是个打着往出逼。两人挨打的时候就承认了说是他们干的,不打了就又翻供不承认了。最后还是把人放了。事情直到前两年才真相大白,果然是把人冤枉了。父亲对母亲说,咱们是把人亏下了,硬说是人家偷的,让人家挨了那么重的打,差点打死了啊!
其实,车子和毡是那个给我家擀毡的人白天盯下了,晚上来偷的。他知道那个放毡和自行车的房子里没有住人。这个人是距离我们村子不远的一个村子的,他临完(死)的时节给后人们交代说,我痛苦着完不下,我年轻的时候偷过谁谁家的一辆自行车几条毡,欠下了账债,你们如果有心疼肠我就一定给还了!
儿女们就依照当时车子和毡的价钱给我家还来了。还来之后,父亲听说了这件事情,非常难过,说是你看可怜吗?都死的人了,还记着还别人的账债呢,这就是咱们这地方的人呀!
母亲也说,唉,都怪我,冤枉了那么多的人,那时算了不要追究了多好呀!人穷着啊!
父亲对我们说,你们捎话给你哥哥,叫不要收那钱,给把口唤给了算了。但是,大哥日子很紧张,听说还是收下了人家还的钱。我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极其复杂,觉得很无奈。
每次我听到这件事情,我的嗓子就有些哽咽。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要写作的原因。那些来自老家民间的由普通的人创造的点点滴滴和动人的故事,它使我一连多少年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在抽搐悸动,觉得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人活得如此艰难,连死都那么艰难,复又生发神圣和虔诚。
一个人承认自己卑劣的行径,是需要勇气的。但我却一次次被身边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的勇气所震撼。
土黄骡子是吃了长草之后给结住了,灌了肠子,一天一夜没有让吃草,后来给了草吃得太猛又一次给结住了,就再也没有抢救过来死了。这是我听大哥说的。
现在,我偶尔回一趟老家,就见那些蜂儿窑窝子,一个个破败不堪,都没有蜂门,敞开着,里面塞着孩子的尿布,屎毡毡烂套套什么的,还有杏核子,以及给孩子擦屎的干细黄土疙瘩。周围飞满了苍蝇和蚊子。
那个姑舅爸呢?也跟我们家翻脸和少有来往了。听说他的光阴比原来好了一些,但再好又能好成什么样子呢!红了脸的原因是这样的:姑舅爸给大姐保媒,开始家里人都同意。但是后来大姐自己不同意了。这样母亲也就一死不同意了。
姑舅爸就非常不高兴,因为他保的这个媒的男方是姑舅爸那个村子的村干部,又是村子里的大姓,姑舅爸有些巴结着。结果讨好不成就翻脸了,他骂我们骂得很难听。我心里又一次感到说不清的别扭,现在只有同情了!
母亲却说,这都是光阴啊,咱们好的时节,谁都撵你呢,不如人的时节谁都会离你而去。还说,谁喂下的狗娃咬谁呢,实实的。
父亲坦然地说,是这样才就对了!
姑舅爸的锁耶呢?听说早已经嫁人了。嫁哪儿了?却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
现在,已经再也听不见父亲在黄泥土院里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