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枫叶红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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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爱如罂粟

老师把她领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自习课。

一照面,班上便起了阵骚动……老师说她是文艺尖子,当时学校最牛气的就是有文体特长的,尤其是她人长得漂亮。没几天,她的外号就出炉了,与众不同嘛,一个人占了几个编制:男同学们称她熊猫;女孩子私下里叫狐狸;我的叫法,先把她和早晨的亮光联在一块,接下来又叫她为一种花。

她和我刚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让一些女孩子为她起外号找到了理由。我老婆小娟后来描述,说那天她叫我时眯眼睛了。我记不得,只记得心里咯噔一声倒是真的。她头上留了绺留海!凭这个,就让她不同凡响于全班几十顶女同学老实巴交的头发之上。发黑肤白,面容润满,一瞬间旋起一个浅浅的笑,漩涡中心立着细白牙齿,里边出来的动静没听见过的好听,尤其内容:刚子——对吧?大班长!她学习也好着呢,作文课,她的文章成了范文,班上念,听她咋描写早晨的?“晨曦”,曦,谁会写?人家都会用了;我的也是范文,但肯定没有她的精彩,我写的是干巴巴的抽象思维,现在都记不住了……

那阵子我还兼任羊倌。妈对我说,今个放羊早回来,说我王大妈让我去玩。我去了。当时镇上房屋前后大都有块菜园,前圃里惯常种花,地瓜花居多,花朵大,无甚新奇。到王大妈家,一推开院门就瞧见几枝红花,极特别,风神凌异……当时还不会用妖冶这个词。正瞧着,更惊异的事来了,王大妈身后跟着的是“晨曦”!她是我妈最好的朋友的亲戚。我挺挺胸,叫一声:段菊。上次学校我没称呼她。她也真是,不回话,笑一阵后,竟向一位男生伸出了手,那只手玉葱一般挣出袖子的束缚,直抵我的肚脐处悬着,大妈笑出声了,笑我呗,情急之下,我没忘在右裤上擦擦弹玻璃球弄脏的手,我握住了。女孩的手呵,干嘛那么热乎,那么软乎呢?平素跟臭小子扳手腕、拉勾什么的,个个手粗得像柞树皮,小娟的手碰过回,软是软点,和城里女孩没法比。要命的是段菊还使劲攥我。过后她解释说,她愿看男孩儿害羞的神态。我真害羞了,往回抽手,退两步,她跟两步,大妈笑着解围来了。

我经常借个由头来王大妈家了,跟妈说看花去,不算说谎。妈说,跟你小姐姐学学。段菊大我一岁,得承认,人家多我的知识不是三百多天能学来的。她还懂花。站园圃里,她掰开我手,圆珠笔一笔一划写得我手心痒,这花叫罂粟,这两字,很难认,她好看的嘴一开一合,说,这还是种药材。种籽是她从城里带来的。我嚷着妈妈种,没种成。王大妈家也只有角落里那几丛。不能多种点吗?我说。段菊说,不可以,多了就不稀罕了。她说完歪头瞅我,那束留海垂下来,露出圆润的额头,眯起眼睛又说,就像我,要是所有女孩子,比如那个小娟也像我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一个人了。那时候我俩关系正如雨夜的花朵潜然滋长,她这样说,我不脸红,只点头。

妈念叨,家有菊这样的孩子就烧高香了,妈对她评价始终好。不知段菊怎样贿赂妈的,段菊帮我的事可多了。妈吩咐我别去弄大字报什么的,在家练毛笔字、下棋也行。这两样,段菊都会,常陪我。更多的,她帮我借书。我边放羊,边看书,《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复活》……全她借来的,我半懂不懂地看。有一回,人家找我妈告状了:你家儿子咋放的羊?他在草堆里抱本书,羊跑我家园子吃豆角!

此后,看书的时候,段菊承担起了羊倌的责任。路上,她用很甜的声音朗诵:不论我活着,还是我死掉,我都是一只,快乐的飞虻。我听着有点不安,结果她朗诵的更为悲壮:琼玛,明天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就要分别了,琼玛,当你还是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时,我就爱上你了……她晓得我正在看《牛虻》。她没勇气直接对我念出那个“爱”字。她说:刚子,我“矮”你的。这倒是实话,我个头比她高不少了,下棋比她下得好了,毛笔字一直不如她。再后来,我被推荐读了大学,她却没我幸运,一直在山上的农场干活,我后来还知道她的爸、妈在城里耐不住折磨先后走了。

我和大学同学,就是中学时代在我面前念叨段菊是狐狸的小娟结了婚。

母亲从家乡镇上来电话,我横竖睡不安生了,起身也理不出个头绪……上大学时,段菊赠我个本子,扉页上,粘片罂粟花瓣,旁边是两片像极了她唇印的印泥,毛笔小楷写道——念圃边罂粟,年年知为谁开?落款是个“车”字,很重、很大。这个本子,让小娟在一次和我的吵嘴后烧掉了。

妈电话里的声音低沉,妈说,菊这孩子……走之前,还拉我的手,叨唠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