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枫叶红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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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难得糊涂

我敬重他,不仅因为他是县长。他也看得起我,说跟我相遇“难得”,还送给我一个匾额呢。说到这儿,你能猜出来这位县长很有文化素养。这对。人家这官没花钱走后门,凭真本事当上的。

可他当官当得不顺,或者说,当上官后滋味不好受。怎么不好受不细说了。他请人用“俗吏”两个字治了个印,作书画的闲章用。其实,说自己俗的人,大抵不俗。

话题是从小小说开始的。

谈及蒲松龄的小小说集子,县长说他非常欣赏蒲先生的独特性。肯定了小小说界的祖师爷,让我挺高兴,因为最近我正学着写小小说呢。

吩咐老婆给县长满酒,一边和县长聊天。县长喝了酒,兴致更高,顺口之乎者也的,大意是:搞文学的,千万不要有那么多规矩。东坡先生“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狗,右托鹰,一任欢快的马蹄纵情驰骋,老潇洒啦!人类不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死,学识和游戏不要总是对立。

县长越说声音越响:学者当自树其帜。

声音响不必担心邻居抗议,我家是独筑于山间的茅屋。

县长本是到山那边的大城市述职的,天色晚了才寄宿到我这间茅屋来的。屋外的邻居除了明月便是清风,间或还有森林里的几声鸟鸣。

县长说,像我们这样有悟性的文人往这儿一站,静听着千百年来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就会悟出老子所说的“复归于婴儿”境界之可贵了。而现代人活得太累了,社会、人伦、职业种种定位把人重重叠叠包围住,人便老喽。搞文学也是“复归于婴儿”才好。

说这话时,县长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四十四岁中进士,五六年后,才在穷县里当上一把手。年龄不算小,但他的思维一直很清晰。今天喝了不少酒仍没忘了我请教的主题。

回屋坐下,县长告诉我为文有大乘之法、小乘之法。

大乘之法就是达到天地、人伦、万物之情,国家兴衰得失之故。大乘之法即便如毒蛇猛兽也要强于小乘之法的蟋蟀之鸣,蛱蝶之舞。他鄙夷只在文字技巧的细微末节下工夫的小乘之法。

我理解,这和强调文章贴近厚重的大地、微妙的人心,强调厚重感和使命感是一个意思吧?

县长左手持杯,右手拍拍我的肩膀,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让我准备纸笔,不一会儿,老婆把文房四宝摆弄好了。县长的诗、书、画十分了得,尤其那手震电惊雷之字,似行似隶似篆,说名满天下都不为过。他先写了一副楹联: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盖上闲章,大有深意地瞅我。领异标新?我说我懂,啥也别说了大哥!他意犹未尽的神情,说与我相遇难得、难得。继而探身问我名字。我晓得他还要给我写点什么,可刚见面时我就告诉他了。我刚要开口,他忽然连连点头,说他想起来了,你自号糊涂君子,对吧?见我点头,他大笔一挥“难得糊涂”四个字给我。

我也是难得跟县长相遇呵。我发誓,再缺钱也不会把墨宝拿到拍卖会上去。

他要我认准的事儿就得当作梦想去做,说他跟我谈了一宿应该会起作用,说我的作品要是得了什么奖的,可别忘了请他喝酒。

我们相视大笑,不觉东方已白。

他叫郑板桥,“扬州八怪”之一。上边的故事是他在山东潍县当县长时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