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枫叶红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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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两棵老橡树

想成为学者而不能,做了一辈子木把式的老根退休后,得闲啃了一大堆书,也可能是受了别的什么点化,总归是,他的境界和视野不一样了。

经常,他背了手在屋里踱步思考起哲学问题。

他唠叨着,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他的老伴和儿子小根都是唯物主义者,没把他老是谈论生死当成一回事儿。就当是他安度晚年的乐观主义体现吧,母子俩这样想着的时候,偶尔还会凑上一两句,问他,那你说怎么样才能比泰山还重呢?

听了这话,老根显然是受到了鼓舞,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顿了一会儿,配了手势,用斩钉截铁的态度说,话说百遍,不如行动上见,按照马列主义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理论,我老根要针对自身实际,探索出一条具有老根特色的永生之路来。

瞧,一下子就说到了事情的本质。

不过,对于上面的话,老伴和小根没有给予特别的评价,母子俩只是觉得,人老了找点乐子倒是件不错的事情,于是应酬了一下,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要知道,这位根大叔可不是一位光想不干的人。一个时期以来,他顶热衷的事情就是植树。家住林场,逢到春头上便和工人们一起到山上忙碌。他喜欢山上的味道,认为木香气和书香气差不多,并推而广之的认定,大树令人神往。

那天,他回家跟老伴说,路过场子北坡那地方有点不自在。

老伴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那地儿现在只有一棵老橡树对不?那不就解了。老根一摸后脑勺说想起来了。那地方原本有一对夫妻橡树的,让老根给伐去了一棵。

老根点点头,说明白了。他认为这里边肯定有名堂,得重视。

眨眼间春去秋来了。一得空,他便背了手在这北坡的小道上踅来踅去,路过坡上的老橡树时都要瞧上半晌,只有一棵了呵。他想起来从前放树的当儿,那棵老橡树不愿意倒,两棵树枝缠一起了嘛,结果把现在这棵树的树枝也给折断了不少……看得老根有点心疼。正愣神的工夫,噼哩叭拉落下来的橡子把老根弄得一激灵,他深吸口气,空气中满是野猪拱过暄土腐叶和鲜土的气味,再混上树木的醇香,很好闻。

他渐渐打定了一个主意,和树皮一样糙的脸皮上笑开了花。

老伴劝老根到镇上小根家住住,主要是怕他寂寞。

不。老根说,我早就想明白了,自打你我来这儿安家落户,这,就是咱的终老之地。老伴扭扭嘴说还甩词呢,之地?说着话也动了感情,可不是,快一辈子了咋的。老根措了措词,说,老了老了,我就一个愿望,我想立份字据,你和儿子让我安心走就得了。老伴历来都是配合的,她过来拍拍老根的脸,点点头,不再说啥了。

自此,老伴更加注意到老根的行踪了。

她发现老根天天一早就起来了,练站桩;衣裳他还要自个买,颜色花纹跟那树皮似的。他常去的地儿,就是那北坡的老橡树底下。整个人还不吃荤了,睡觉呢,就一个姿态——仰卧,从来不闭嘴。身边备了喷壶,动不动就往嘴里喷凉水。

那天早上,没开窗帘,老伴隐约觉了有些异样,扭头见老根脸上咋画了绿色了呢?悄悄挑开窗帘,才发现这老家伙嘴里长出树叶来了。是树叶,橡树。

怪不得这老东西净开灯睡觉呢,敢情,是光合作用呀。

趁老根熟睡,老伴伸长脖子轻轻一吹,那嫩叶儿便很礼貌地点点头,哈出一股清香。

这死老头子跟我玩这个儿,老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怪不得这老东西光吃黑米,不上厕所,吹牛说有特异功能。敢情,肚皮里的营生全让橡子吸收去了。你们知道小树苗为啥对我客气,我是谁呀?正儿八经的算它的师母呵。

老根忽地醒过来了,见老伴一脸的坏笑,男人往自个鼻子下一瞅明白了,于是也坏笑一下,眼睛动作大,嘴的动作小。

他木挺挺地起身,和老伴使劲握手。

再木挺挺的站起指指相框,直直着身子家里家外转了一大遍,然后走了。正赶上很大的雾。

老伴招呼小根回来,两人从相框后头找出卷纸——是老根的遗嘱。

两个人默默地看了好几遍。

老橡树那边山坡上,大雾笼罩了多少天都不散。

这一天雾终于小了,老伴和小根才按了遗嘱的条款过来看。

见老根从前放倒的那棵老橡树的树根旁边,长出一棵橡树。

不知道啥时候长出来的,反正树身是比较粗了,树叶很有礼貌地向跟前的母子俩人直点头,哈出一股清香。

老伴禁不住上前摸摸树身,似乎明白什么事了……她哭了。

小根也哭了。

林场闻讯赶来的一大群人也跟着哭了。

不久,林场的工会主席以《心诚则灵,老根新芽》为题在报上发了篇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有人建议把老橡树这地方弄成旅游景点。

老伴坚决不同意,她认为这有违老根的初衷。远远近近的人陆续前来,都知道这儿老橡树下面的橡子又大又多。有时候,野猪也偷着过来吃,拱出的地面,腐叶和鲜土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不久老伴也走了。火化后的骨灰遵嘱洒在了这棵橡树底下。小根领着小小根过来看,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在这幽静之地,他们仰头见两棵橡树于湛蓝的晴空中并排站立。时不时的,它们的树冠就更紧地往一起靠靠,树叶抖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