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在走出主街区后约二十分钟路程的小山丘上。当然这里是“圈外”，防止犯罪指令已经不适用了。但修密特有着不得不来这里的理由。为了让那个黑衣的死神放过自己，已经别无他法了。
拖着腿登上小山丘顶部，上面只长着一棵歪七扭八的矮树，当修密特远望到那棵树下的某样东西时，身体激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已经风化，长满青苔的石制墓碑。公会“黄金苹果”的会长，已经死亡的女剑士葛林瑟鲁妲之墓。不知从何处洒下的朦胧月光，将十字形的影子刻印在干燥的地面上。偶尔吹过的夜风，吹得枯树的树枝沙沙作响。
原本，树跟墓碑只是单纯的地形物体。设计师毫无意图随手设置的风景装饰。但在葛林瑟鲁妲被杀害的几天后，黄金苹果解散的那天，余下的七名玩家决定把这里当成她的坟墓，并把作为遗物的长剑埋了起来——正确来说应该是放在墓碑脚下，让它耐久度减少自然消失掉。
所以墓碑上并没有碑铭。但如果要跟葛林瑟鲁妲谢罪，就只有这个地方了。
修密特无力地跪下，爬到了墓碑前。
额头抵在混杂着砂石的地面上，牙齿咔咔碰撞几下之后，竭尽全力张开嘴，发出了出乎意料很清楚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不好……原谅我吧，葛林瑟鲁妲！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要杀掉你这种事，我一点都没想过啊！！”
“真的吗……？”
传出了声音。带着奇妙的回音，像从地底发出的女性声音。
拼死地忍住没让意识远去，修密特畏畏缩缩地抬起视线。
在歪曲的树干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出现了黑衣的身影。漆黑的全身斗篷，衣袖垂下。在黑夜下完全看不到斗篷里头。
不过修密特却强烈地感受到了从那里头放射出的寒冷视线。双手紧紧捂住快发出悲鸣的嘴，修密特点了好几次头：
“真……是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只是依照吩咐，稍微……真的只是稍微……”
“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修密特……？”
修密特睁大的双眼，看见斗篷的右袖中慢慢伸出一条细长的黑线。
是剑，但非常细。是几乎没人使用的，单手用近距离贯通武器“针剑”。圆截面像是大型针一样的刀身上，长有螺旋一样的细小倒刺。
第三把，“倒刺的武器”。
咿咿咿，从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悲鸣，修密特不知多少次，多少次地把额头磕向地面。
“我……我！我只是……在决定要卖掉戒指的那天，发现了不知何时放到我腰袋里的便条和水晶……上面写着指示………………”
“是谁的，修密特？”
这次是男人的声音。
“是谁的指示……？”
僵硬的脖子再次紧缩，修密特如同冻住了一般。
硬是抬起那变得像铁块一样沉重的头，只向那边看了一眼。差不多也从树的阴影下，第二位死神现身了。穿着几乎同样设计，黑色的全身斗篷。身高比第一位稍微高了些。
“…………葛林姆洛克……？”
马上再次低下头，修密特不成声地呻吟道：
“你也……你也死了吗…………？”
死神并没有回答，而是踏出无声的一步。从斗篷帽下，发出阴惨扭曲的声音：
“是谁……指使你的到底是谁……？”
“不……不知道！是真的！！”
修密特急切地喊道：
“便条……便条只写了，跟在会长身后……等，等她住进旅馆后，去吃饭离开房间时，潜入房间设定好回廊水晶的位置，再，再把水晶放进公会的共通储物栏里，就只写了这些而已……我，我也只做了这些！我连葛林瑟鲁妲一根手指都没碰！没，没想到……那人不仅偷走了戒指，还，还，还把她杀了……我也，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就算在修密特拼命辩解时，两名死神却纹丝不动。夜风将枯树的树梢和斗篷的衣摆吹起。
恐怖感逐渐上升逼近极限，修密特脑中瞬间闪过一阵回想。
半年前的那天。在看到从腰袋中取出的羊皮纸便条的瞬间，就觉得真是胡来而吓到了。但同时惊讶于这巧妙的手法。
旅馆的房间是系统自动上锁的，除了睡觉时一般都是设定成朋友/公会成员可以开锁的状态。利用这点就可以将回廊水晶的传送位置设定在房间中，趁房间的主人熟睡时侵入了。接下来申请交易，控制对方的手按下接受，再选取戒指按下交换键。
虽然有被发现的危险，但修密特直觉上感到这大概是唯一可以在圈内夺取道具的方法。便条最后写的报酬是卖掉戒指所得收益的一半。成功的话，到手的金额会一口气变成四倍；如果失败——也就是交易中会长醒来的话，被看到脸的也只有写下这便条的人，也就是盗窃实行犯。就算那家伙之后再说些什么，只要坚称不知道就行了。只是潜入房间内设定传送坐标的话，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
修密特虽很迷惘，但这份迷惘就等于背叛了公会和会长。全部都是为了能马上进入攻略组。在那里贡献力量帮助游戏通关，结果上来说也是帮了会长，修密特用这样的想法将行为正当化，于是照便条上的指示去做了。
第二天晚上，修密特得知了会长被杀。又过了一天，他在自己的床上发现了装有约定金额的皮袋。
“我……很，很害怕啊！如果把那个便条的事告诉伙伴的话，大概这次会换成我被盯上……所，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写下便条的人到底是谁！原，原谅我吧葛林瑟鲁妲，葛林姆洛克。我，真，真的没想过要当杀手的帮凶啊。请相信我啊，拜托…………！”
修密特不断把额头抵在地上，发出混杂着尖细悲鸣的话语。
突然一阵夜风吹过，树梢发出轧轧的声响。
等到声音平息下来时，到目前为止的阴惨回音就像骗人似的完全消失了的女性声音，静静地响起：
“全部录下来了哟，修密特。”
听过——而且是最近才刚听过的声音。修密特胆怯地抬起脸，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摘下漆黑的斗篷帽，里面出现的是就在几小时前，应该被这位斗篷死神杀死的当事人的脸。波浪状的深蓝色头发随风飘动。
“…………优尔可…………？”
无声地嘟囔着的修密特紧接着看到旁边也露出真实面貌的死神后，差不多快要昏死过去，低声说：
“………………凯因兹。”
“还，还活着是指……！？”
对于惊愕地叫道的亚丝娜，我缓慢地点了点头：
“啊啊，还活着。优尔可小姐是，当然凯因兹氏也是。”
“但，但是…………但是。”
重复几次浅浅的呼吸后，亚丝娜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在一起，用沙哑的音调反驳道：
“但是……我们昨晚不是的确看到了吗。被黑枪贯穿，挂在窗户下面的凯因兹先生……死亡的时候。”
“不对。”
我大大地摇了一下头：
“我们看到的是，凯因兹氏的虚拟体变成大量多边形碎片洒了一地，发出蓝光并消失的现象而已。”
“所，所以说，这不就是这个世界的‘死亡’吗？”
“……还记得吗？昨天，从教堂窗户吊在空中的凯因兹氏，一直凝视着空中的一点。”
我伸出右手食指摆在眼前，这么说道。亚丝娜略微点了点头：
“那是看自己的HP条吧？因贯通持续伤害，而慢慢减少的HP……”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并不是这样。他真正看的不是HP条，而是自己穿着的全身板甲的耐久值。”
“耐、耐久值？”
“嗯，今天上午在实验贯通伤害到了圈内会怎样的时候，不是把左手的手套摘了下来吗？圈内的话，不论玩家做什么，HP都绝对不会减少。不过物品的耐久值会减少……就像的长条三明治那样。当然装备的耐久值不会像食物那样在街上自动减少，但这也只是在没受到伤害时。听好了，那个时候，凯因兹的铠甲是被枪插着。枪所削减的，不是凯因兹的HP，而是铠甲的耐久值。”
说到这里时，一直皱眉的亚丝娜也瞪大了眼：
“那，那……那时候碎开飞散的不是凯因兹先生的肉体……”
“嗯。只是他穿着的铠甲。本来就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吃个饭，为什么要穿那么厚重的铠甲……那是为了让多边形的爆散效果尽可能华丽。然后看准铠甲坏掉的瞬间，里面的凯因兹氏……”
“用水晶传送走吧。”
低声说着，亚丝娜像是在脑中回想着那个画面，闭上眼继续说道：
“……那结果就是产生了‘发出蓝光的多边形破碎，飞散，玩家死亡的现象’……也就是极其接近死亡效果，但完全不同的东西。”
“嗯。恐怕凯因兹氏实际采取的行动，是在圈外用那把枪穿过铠甲刺进自己胸口，用回廊水晶移动到教堂二楼，然后把脖子挂在绳子上，在铠甲损坏前一刻从窗户跳下，趁着铠甲破坏时使用转移水晶传送……应该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啊……”
缓慢但用力地点了点头，亚丝娜闭着眼睛呼出一大口气：
“……那么，傍晚时优尔可小姐的‘死亡’也是用同样的伎俩呢……这样啊…………还活着呢…………”
亚丝娜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动了动嘴低声说出“太好了”，不过很快又咬紧了嘴唇：
“但，但是。她的确穿得挺厚的，不过飞刀又是什么时候刺中她的？在圈内会被程序阻止，应该碰不到身体才对啊。”
“从一开始就刺在身上了。”
我立刻回答道：
“好好想想看。从我和你、修密特进入房间的时候开始，她一次都没让我们看到背后。在刚收到我们的讯息时，她就跑到圈外把短刀插到自己背上，然后再穿上外衣和披肩回到旅馆内。以那种发型，只要好好坐在沙发上，就能完全隐藏起那么小的短刀柄。然后一边注意服装的耐久度一边继续谈话，等时机差不多了就后退走到窗前，用脚踢墙还是什么方法制造出那种效果音，再背对着我们。在我们看来就像是从窗外飞来的短刀在那一瞬间刺进体内一样。”
“随后自己掉向窗户外……那是为了不让我们听见转移指令吧…………也就是说，桐人君你追逐的黑斗篷是……”
“十有八九，那不是葛林姆洛克。是凯因兹。”
我如此断定到，亚丝娜则向空中看去，短暂地叹了口气：
“那别说是犯人了，根本就是被害者啊……咦，但是，等等。”
皱着眉头，探出身来。
“我们昨晚不是还特地去黑铁宫的‘生命之碑’确认过吗。凯因兹先生的名字确实被刻上了横线，死亡时间也一样，死因也正是‘贯通属性攻击’啊。”
“那个凯因兹先生的名字拼法，你还记得吗？”
“唔……确实是，K、a、i、n、s，这样吧？”
“嗯，优尔可小姐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所以从心里就相信了。不过……你看，这个。”
我把成为这一串推理关键线索的羊皮纸片递给亚丝娜。那是几小时前，修密特写下的“黄金苹果”成员一览表。
伸手接下的亚丝娜，在看了纸片一眼后“诶”地大叫一声：
“‘Caynz’……！？这是凯因兹先生的真正拼法！？”
“如果只有一个字母就算了，但有三个字母不一样的话就应该不是修密特的记忆出错了。也就是说优尔可小姐故意告诉我们错误的拼法。为了让K开头的凯因兹氏的死亡记录，被误认为是C开头的凯因兹氏的。”
“咦……那，那……”
亚丝娜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
“那时候……我们在教堂前的广场目击到C的凯因兹先生伪装死亡的瞬间，同时在艾恩葛朗特的某个地方，K打头的凯因兹先生也死在了贯通伤害下？应该……不是偶然呢……？难道…………”
“不是不是。”
我轻轻地笑着，大大挥了挥右手：
“并不是优尔可小姐的共犯算准时机杀害了K的那位。听好了哦，生命之碑的死亡记录是像这样。‘樱花之月22日18时27分’……而在艾恩葛朗特，樱花之月，也就是四月二十二日，昨天是第二次到来了。”
“啊…………”
亚丝娜顿时说不出话，随后脸上浮现出无力的笑容：
“…………竟然是这样啊。我完全没考虑到这方面呢。是去年啊。去年同一天同一时间，K打头的凯因兹先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地死去了呢……”
“对，大概这就是‘计划’的出发点。”
我又做了次深呼吸，边整理脑中的思绪边继续说：
“……优尔可小姐跟凯因兹氏，应该很早以前就注意到这位读作同样凯因兹但并不认识的人在去年四月死亡了吧。或许最开始只是闲谈的程度。但我想那时可能其中一人说了，利用这个偶然就可以伪装出凯因兹的死亡。而且还不是通常的的对怪物战斗死亡……而是可以演出‘圈内杀人’这种可怕的手法。”
“…………的确，我跟你都被完全骗到了。读音相同的其他人的死亡记录，借由贯通持续伤害让装备在圈内被破坏，再加上同一时间的水晶传送……这三种手法加起来就可以让圈内PK看起来无比接近真实……而这么做的目的是……”
亚丝娜用嗫嚅似的继续说道：
“追得‘戒指事件’的犯人走投无路，逼他现身。将自己被怀疑为犯人的立场反过来利用，优尔可小姐和凯因兹先生亲自演出的杀人事件，制造出虚幻的‘复仇者’。可以无视防止犯罪指令，在圈内PK的恐怖死神……结果，被恐惧驱使而有所行动的是……”
“修密特。”
我点点头，用手指碰了碰下巴。
“大概，最初只是有某种程度的怀疑而已……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修密特从中坚公会的‘黄金苹果’，一举加入了攻略组中最大的‘圣龙联合’。这果然是很特殊的例子呢。没有超快地提升等级，或大幅更新装备的话……。”
“DDA的加入条件又很严苛呢……那这么一说，他就是戒指事件的犯人吗……？是那个人杀害了葛林瑟鲁妲，夺走戒指的吗……？”
作为攻略组的作战参谋曾好几次见过修密特的亚丝娜，目光有些紧张，直直地看着我。
我的脑内浮现出那个长枪使的身影，同时微妙地动了动头：
“……无法判断。虽然有可供怀疑的材料……但说到那家伙看上去像不像是‘红名者’……”
SAO中的杀人者，也就是红名玩家，都会像是被某种异常的氛围所包围。这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里杀死玩家，就等同于是妨害游戏攻略的行为，也就是说红名者一行人，极端一点是有着‘从这里出不去也没关系’的想法——或者积极点说就是有着‘这个死亡游戏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的愿望。
这种负面的愿望，无论怎样都一定会体现在言行上。但是从心底害怕着黑衣死神，拜托我们护送到公会总部的修密特，我没有从他身上感到这种‘红名者’的疯狂气息。
“…………没办法确定。但绝对脱不开关系，这点大概是可以断定的……”
听完我的话，亚丝娜也表示赞同似的点了点头。靠在并排摆放在窗边的两张椅子的椅背上，像是已经忘了对面的酒馆一样将视线投向街道上空：
“…………不管怎么说，修密特先生现在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坚信有复仇者存在，认为圈内……不，甚至连公会据点自己的屋里也变得不安全了。接下来……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如果戒指事件有共犯存在的话，应该会和那家伙接触吧。优尔可小姐跟凯因兹氏大概也是看准了这点吧。但如果修密特也不知道共犯现在住在哪里，嗯——如果是我的话……”
会怎么做呢。输给一时的欲望而杀害了玩家，之后对此感到后悔时，到底会做什么呢？
我还没有在这个世界直接夺取过玩家的性命。但是，有因为我的错死掉的同伴。因为我愚蠢和丑陋的自我表现欲，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公会伙伴们全都死去了，这让我直到现在都常常感到后悔。我把作为公会临时据点的某间旅馆的庭院中生长的小树当成他们的墓碑，虽然称不上是什么赎罪，但我时常都会带着酒和花束前去那里。所以，修密特大概也——
“…………如果有葛林瑟鲁妲小姐的坟墓，他一定会去那里乞求原谅的。”
亚丝娜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声调的变化，从椅子上直直地看着我，安稳地微笑道：
“是啊。我也会这样做呢。在KoB的总部，也有着至今为止死在BOSS战中的人们的坟墓呢……——对啊，优尔可小姐和凯因兹先生现在一定会在那里……葛林瑟鲁妲的坟墓那里。在那里，等待着修密特先生出现…………”
突然沉默下来，表情也变得有些阴沉。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稍微想到些而已。如果那个，葛林瑟鲁妲小姐的坟墓在圈外呢？修密特先生如果去那里谢罪的话……优尔可小姐和凯因兹先生会就这样原谅他吗？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说不定这次会实施真正的复仇…………？”
这预料之外的话，让我的后背瞬间紧绷了起来。
没办法说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