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这一点,我准备出手拦下爱丽丝的剑。
然而,在那之前,从房间深处传来的奇怪的喊叫,让我们的动作凝固住了。
「啊啊……啊啊——!」
那是一个男人尖锐如金属碰撞的高亢声音。
「啊啊,怎么能,啊啊,最高祭司大人,那样有失体统的,啊啊,不行啊,啊啊,哦哦哦——!!!」
这些意义不明的堆叠在一起的感叹词,让我和爱丽丝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是我之前没有听过的声音。不是年轻人,然而也绝对算不上老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声音的主人正处于忘我状态,为了什么东西而兴奋不已。
在这声怪叫下,爱丽丝膨胀的怒意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转而提剑迎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我也往那边看去。
在圆形大厅的正对面,是一条和之前我们进来的地方毫无二致的通道,门扉微掩。如同全身浴火般的惨叫从通道的深处断断续续的向外传出。
「……」
爱丽丝将剑尖指向前方,无言的传达出「去那边看看」的意思。我点了点头,两人轻手轻脚的开始向对面移动。
大厅内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藏身的柱子或是家具,想到要穿越这样的地形,我心中有些发怵,不过被绑在墙壁上的几十名「元老」们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倒不如说,他们早就没有了对这一存在的意识。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系统窗口和水龙头中流出的流质食品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了。看着他们,我甚至无法像之前看到地下牢的狱卒,或是了解到操纵升降梯的少女的境遇时那样萌生怜悯之情,因为这些元老们的人生,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能用言语表达的范围。
而与此同时,对于那个在距离这个惨状发生的场所如此之近的地方居然还能用那样轻浮的声音喊叫的人,我也同样无法理解。至少,那个人绝对不是我们可以纳为同伴的一类。
爱丽丝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发青的侧脸上鲜明地浮现出了和之前不同的愤怒与紧张。轻掩脚步声一口气穿过大厅的她,贴在深处的通道入口处窥探着内部,我也在她的后面向里面窥视着。
和之前一样狭窄得异常的通道尽头,是一间称不上大厅但也绝不算小的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内部的景象一览无余。
第一眼看去,实在是太过光怪陆离的空间。
首先,目所能见的所有家具全部都金光闪闪。从衣柜和床一类的大型家具,到地面上的小圆凳和收纳箱,都在灯光照耀下放着低俗不堪的光芒。
金色的家具上,以及从打开的抽屉柜子里满溢而出的,是无数大小形状各异的玩具。
其中的大部分,是颜色逼真到可怕的布偶,形状从用纽扣当眼睛、用毛线当头发的人偶,到猫狗牛马一类各式各样的动物,甚至还有些根本看不出原型的丑陋的怪物,胡乱的堆积在从地面到床上的各个角落。除此之外,还有多得数不清的积木、木马以及乐器,如同将圣托利亚第五区的玩具店整个搬进来一样。
而之前那个叫声的主人,正背对着我们坐在里面,像是随时都会被埋入这玩具山之中一般。
「啊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不断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的人物身姿,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简直像球一样。身体几乎是个完美的球体,上面更是顶着个浑圆的头,完全就是雪人的模样——不过颜色可不是白色的。他身上穿着的,是右半边红色左半边蓝色的闪闪反光的小丑服,套在粗短的手臂上的袖子上也密密麻麻尽是蓝色和红色的线条,盯着看一小会儿就让人眼睛发花。
浑圆的头上一片空白,一根头发也没有——然而和元老们相反,皮肤丰腴得流油。戴在他头顶上的帽子,也和家具一样染着低俗不堪的金色。
我靠近站在前面的爱丽丝,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向她询问:
「就是这家伙吗?」
「对,这就是丘德尔金。」
虽然骑士的回答声音几乎听不到,但还是渗出了一股厌恶的感觉。我再一次看向小丑服的背后。
既然是元老长,那么应该是与骑士长贝尔库利相对的,公理教会中最重要的人物,也是最高级别的神圣术师了。然而,他就这样把背后毫无防备的暴露在外真的没关系吗?不过看起来,他似乎是被双手间抱着的什么东西完全夺去了心神的样子。
虽然在丘德尔金臃肿的后背的遮挡下看不太真切,不过他现在痴狂地注视着的,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球。每当玻璃球内的色彩闪烁变幻,他向外伸出的两条短腿便会疯狂的抖动,口中不住的发出「啊啊啊」或是「哦哦哦」的惨叫。
本来已经做好了这一场大决战比对迪索鲁巴特或是法娜提欧时的战斗更为紧迫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让我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身边的爱丽丝则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样突然采取了行动,甚至不再在意脚步声,全力冲了出去。
不过,轻巧甩开匆忙跟在后面的我,化作黄金的旋风一样向前冲刺的爱丽丝,实际上只在地板上踏了四五步,便冲进了满是玩具的房间里,在丘德尔金刚刚把圆圆的脑袋向后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抓住了红蓝相间的小丑服反光的领口。
「哦哦哦哦哦啊!?」
爱丽丝用力将那个不断放出狂叫的圆形物体从布偶的海洋中拔了起来,高高举起。这时,终于追上了爱丽丝的我,视线扫向面前的这个房间,想要找到被丘德尔金从大浴场带走的优吉欧,可根本就找不到。我带着失望再次看向房间中央,总算看到了丘德尔金之前看得如痴如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直径大约五十厘米的玻璃球中央,如漩涡般流转着的光映照出的是半立体的影像。定睛看去,画面中映出的,是半卧半坐在反射着光泽的床垫上的一名少女。长长的银发遮住了她的容颜,而身体上却一丝不挂。
当我只好带着脱力感接受「这就是让丘德尔金发出怪叫的场景吗」的情况时,发现少女前方似乎还有一个人。我为了看清他的样子而凑过脸,可不知是不是术式中断的原因,影像突然放出白色的闪光,而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这种影像没有表现出分毫兴趣的爱丽丝,已然用剑刃抵在了被抓在空中的小丑的嘴巴里。
「在你说出作为术式起始句的时候,我就会把你的舌头连根切下来。」
面对冰冷的声音作出的如是宣言,前一秒还在胡乱惨叫着的矮小男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在UnderWorld中,使用一切术式都需要先吟诵出「SystemCall」是基本的原则,因此,将对手控制在这样的态势之下,我们这边的优势已然无可动摇。就算如此,也不能将意识从他粗短的双手上移开。注意到这一点的我,转而看向元老长丘德尔金的脸。
他的容貌足以让我怀疑他的实质到底是什么。鲜红的大嘴占据了浑圆的脸庞的整个下半部分,团子状的鼻子也硕大得失调,眼睛和眉毛则是像是笑脸符号一样的弧线。
不过现在,那双眯缝眼正大大的睁开,黑色的眼珠正一边滴溜溜的转动着,一边盯着爱丽丝。
从颤动着的厚重嘴唇中,透出了像是在轧着生锈的金属一样的声音。
「你这家伙……三十号……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不是和反叛者的其中一个人一起掉到塔外面摔死了吗?」
「不要用编号来称呼我!我的名字是爱丽丝。而且,我已经不再是三十号【Thirty】了。」
面对着如同被极北之地的寒气包围的爱丽丝,丘德尔金满是油汗的脸抽搐了两下,而后第一次将目光看向了我这边,于是那双本如新月般向上弯曲的眼睛又一次瞪大到半月左右的大小,喉咙深处也传出了「哦」「哦」的喘息声。
「你……你这家伙……为什么,怎么会!?三十号……骑士爱丽丝,你为什么没有杀掉这个小鬼!?不是告诉过你,这家伙是反叛者……是DarkTerritory的先锋吗?」
「他确实是反叛者,但是绝对不是什么暗之国的先锋。而且,现在的我也和他一样。」
「什……什……」
被抓在半空中的丘德尔金,粗短的四肢像是房间里堆着的那些人偶一样来回僵硬的摆动着。
「叛……想当叛徒吗你这个混账骑士****!」
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如今身处的状态一样,丘德尔金雪白的头颅一瞬间全部染成了红色,声音比之前还要高亢,已然接近超声波领域的愤怒叫喊在房间中回响着。
「你们、你们这帮混账整合骑士啊!只不过是木偶!只不过是被教会的命令操纵着的人偶!只不过是这种破烂东西罢了!居然敢背叛猊下!!背叛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大人——?!!」
面对这样的侮辱,爱丽丝只是转过脸去躲开丘德尔金飞溅而出的唾沫,而后连眉毛都未动分毫,保持着寒冰一般的冷静做出了回应。
「把我们变成木偶的就是公理教会吧。通过《合成之秘术》封印了我们的记忆,同时埋入了对教会强制性的忠诚心啊,让我们相信自己是被从天界召唤而来的骑士。」
「什……」
丘德尔金的脸又「唰」的一下变得雪白,嘴巴失神的颤动着。
「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就算记忆是被封印了,还是会有些微的碎片残留在脑中的。在踏入旁边的元老院时,我一瞬间回想起了某个场景……在不安与恐惧中颤抖着的幼小少女,被绑在那个大厅的中间,被元老们连续三日三夜施加多重术式,粗暴的撕开内心的保护墙……这就是合成之秘术的真相。那个大厅里的地板,应该浸透了我还是少女的时候流下的满是恐怖和绝望的泪水才对。」
听着爱丽丝已经出离忍耐的、字字句句都如钢刀般锋利的话语,丘德尔金的脸色不断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不过最后,身为元老院中唯一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类的丘德尔金,像是骤然改变了态度一样,巨大的嘴巴挤出了一个无比低贱的笑容。
「诶……正是如此。人家现在也还记得很清楚呢,年幼的、纯洁的、可爱的你,流着泪水,一遍又一遍的求情的样子……『求你了,不要让我忘记……不要让我忘掉我最重要的人啊……』……呵呵呵……」
爱丽丝看着用无比丑恶的声音模仿着幼小少女的悲鸣的丘德尔金,目光里闪烁着如同高温的烈火一般的光芒。然而丘德尔金的挑拨丝毫没有停止,还在继续着自己卑劣至极的独白。
「哦嚯,嚯嚯,想起来了!就算现在,人家想起那时候的光景,都还能受用一整个晚上呢!你从不知是哪里的破烂村子里被带过来,在最开始的两年里是以见习修女的身份长大的呢。发现了生活规则的漏洞,活蹦乱跳地跑去圣托利亚的夏至祭游玩,带着只要拼命学习总有一天就能回到故乡的信念而努力着呢!不过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呢!等你的神圣术行使权限上升到一定级别的时候,就给你做强制合成了!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家的时候的你的那个表情啊……真想变成石头放在人家的房间里当成永远的装饰品呢!!呵!呵!呵!」
听到丘德尔金恶毒至极的台词,我已经无法遏制住持剑的右手剧烈的颤抖。爱丽丝也咬紧牙关,强行保持着自制力向元老长质问:
「你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呢。强制合成,说起来简直不就像还有不强制的合成存在一样吗?」
元老长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线,略带狞笑继续说道:
「呵,呵,居然听到了意外的内容呢。就是这样没错哦?六年前的你,可是坚决拒绝咏唱通常的合成所需要的秘密术式呢。你说自己的天职可还在故乡的村子里头,根本不需要听我的命令!你这是对人家说了什么话啊!」
还真像是小时候的爱丽丝会说的话——虽然我对当时的她一无所知,但还是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元老长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了当时的事情,歪着嘴唇不断唾骂:
「还真是个活蹦乱跳的熊孩子啊。虽然人家想着要不要等最高祭司猊下醒过来再处理,不过仪式的准备可已经完全就绪了啊。没办法,只好让自动化元老们的任务停一会,把你守护最重要的东西的心之壁用术式强行挖开呢。嘛,倒也是托了这个福,让人家好好享受了一把呢!嘻嘻!」
高亢的哄笑声,在金木樨之剑的剑尖靠近到只有一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然而,两眼和嘴唇上的奸笑却没有消失。
在饶舌的丘德尔金口中说出的话里面,包含着数条相当重要的情报。虽然我觉得如果爱丽丝能继续压抑自己的愤怒的话,说不准可以趁机再获得更多的信息,但违和感却没有消失。为什么这个小丑,会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将与教会中枢相关的秘密内容和盘托出?如果想要保命的话,就应该控制自己挑衅爱丽丝的言辞,而且我也看不出他像是要窥探反击机会的样子。
如同无视了默然思考的我一般,丘德尔金再次开口讲起过去的故事:
「强制合成的第一阶段结束后,把失去了意识的你运到最高祭司猊下身边的可是人家哦。虽然之后的场景人家很遗憾没有看到,不过等仪式结束的时候,以整合骑士身份苏醒过来的你,肯定也是相信自己是被天界派遣而来的神的使徒吧?就跟别的骑士一样呢。人家啊,每次看到你们这帮骑士们提起天界什么的,就笑的要胀破肚皮啦……」
仍被举在空中而说个不停的丘德尔金的眼睛稍微晃了一下,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换而言之,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乃是为了把我们绊在这个房间里而拖延时间吗……?
我想要对爱丽丝说什么,然而骑士却抢先一步张开了口。那比满溢大浴场的寒气更为冰冷的声音,在金光闪闪的房间中响起:
「元老长丘德尔金,可能你也是牺牲者,也是个被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玩弄着人生的可怜的小丑。不过,就算真的是这样,看起来你也相当享受着自己现在的境遇嘛。那么,你应该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吧?我也已经听腻了你的话了。」
金木樨之剑的剑尖迅速刺出,直抵膨胀成圆形的小丑服的胸口正中央。反光的布料连最微弱的抵抗都做不到,径直向内凹陷了下去。
如果丘德尔金的目的是拖延时间,那么他就会说出某些新的情报。比如说,优吉欧的所在之处。
然而我的预想,在一秒钟后就被彻底背叛了。
黄金之刃深深没入了半张着嘴陷入沉默的元老长的胸口。他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睁大,红蓝色的小丑服也突然绷紧了。正在爱丽丝转过脸,打算避开喷出的血液的瞬间——
伴着「啪」的巨大爆炸声,丘德尔金的圆形身体像是气球一样炸开了。迸出的大量血液,染红了爱丽丝的铠甲——然而,这却没有发生。
「什么……」
「诶……!?」
我和爱丽丝同时惊叫出来。喷射出来的,不是液体而是气体——深红色的浓烟很快充斥了周围的空间,将整个玩具房间覆盖起来。
艾恩葛朗特里也存在拥有这类特殊能力的怪物。如果使用打击属性以外的武器攻击鼓胀起来的皮肤,就会喷射出大量烟尘,而本体则趁机逃走。
记忆在脑海中复苏的我,刚注意到一个细长的影子快速从视野一角穿过,就下意识地挥出了右手的剑。然而,传来的只有咔的一下轻微手感。在烟尘中滚落到脚边的,是我之前见过的金色帽子。
我为了继续追击而踏入浓烟之中,然而在吸入了浑浊的烟尘的一瞬间,喉咙就被针刺一般的疼痛侵袭,让我不自觉地干咳起来。
「丘德尔金……!!」
左手掩住嘴边的爱丽丝一边怒吼,一边追着影子飞奔而出。丘德尔金逃跑的方向并不是与元老院相连的门,而是房间的更深处,考虑到那里应该没有出口,于是我也屏住了呼吸,弯下腰开始冲刺。
然而,出现在冲出了烟雾中心的我们面前的,却是滑到右边的金色壁橱,以及其后露出的通往更深处的密道。向里面看去,那个浑圆的头颅下的身体和四肢纤细得难以置信,而对方正以猿猴一样敏捷的动作向着深处跑去。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下贱的笑声传入了咳泣不已的我们耳中。
「术式可不是只有需要咏唱来发动的那些呢蠢货!蠢——货!!觉得自己追的上的话就追过来呀,下次可要漂亮地把你们干掉呢,嘻——嘻!!」
如同坏掉的玩具一样的笑声,混杂着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回响着。
我和爱丽丝只停下了不到五秒钟的时间。
交换了一下视线之后,我们便冲入了前面的狭窄的通道。虽然吸入了少许红烟,幸好这烟雾并没有毒——如果有毒的话,恐怕丘德尔金也不会用这种浓烟充满衣服里面了——随后我们也不再需要忍受咳喘的痛苦了。
隐藏的通道与丘德尔金的身材相称,我们如果不弯下身体,头就会碰到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