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崩坏。
从Cardinal口中说出的话,让我不可抗拒的想起了两天前的傍晚看到的那个阴惨而不可思议的场面。
我与修剑学院的首席上级修剑士莱依奥斯·安提诺斯战斗时,使用赛璐璐特流秘奥义《轮涡》砍下了他的双臂。虽然这在现实世界可能算是足以致命的重伤,担在UnderWorld内只要对安提诺斯进行适当的处置就不会殒命。我为了保留他的天命——在这个世界中类似于HitPoint的数值,打算用缠住其双臂伤口的方式进行止血。
但还没等我做出这些,莱依奥斯便发出异常的怪叫倒在地上,命丧九泉。
那时他的伤口依旧在流血。也就是天命数值并未减少至零,换句话说,莱依奥斯是出于天命俱损之外的原因死掉的。
死亡之前的莱依奥斯,面临的是这样一个状况——自己的天命与禁忌目录究竟该遵循哪一个,打破哪一个。无法做出选择的他,陷入了无限的循环状态,最终导致其灵魂发生了自我损坏。
面对自己的复制品的奎涅拉,其脑中出现的状况应该也和这个基本相同吧。有另一个和自己拥有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思考模式的生命存在,这种事情只要稍作设想就让人禁不住战栗。
从露莉德村南部森林苏醒的接下来几天时间,我也始终无法否定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只是个经由真正的桐之谷和人复制而来的FluctLight的可能性。我在露莉德教会的赛尔卡帮助之下,确认自己可以毫无困难的违背绝对的法律——禁忌目录之前,那份恐惧一直萦绕在我的背后,挥之不去。
如果,我被丢在毫无肉体感觉的黑暗空间中,耳边突然听到早已熟悉的自己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你是我的复制品。只是消去了某个关键之处的实验用复制品罢了。』——的话,那个瞬间会体会到怎样的冲击、混乱与恐怖,我根本无法想象……
「——如何,到这里为止还能听得懂吗?」
坐在圆桌另一侧的Cardinal,看着低头,脑袋如同过热一样摇动的我,用俨然老教师的口气向我投来这样的话语。我抬起脸来,眨眨眼睛,嘟哝着点了点头。
「啊……怎么说呢,差不多吧……」
「看来我们总算可以进入正题了啊。如果只听到这里就理解不了的话老身会很困扰的。」
「正题……对了,这样啊。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嗯。正是为了告诉汝接下来的事情,老身才在从那天之后的两百年间,一直栖身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么,从老身和Administrator分裂开来的时候开始继续说下去吧。」
Cardinal用两手上下搓着已经空了的茶杯,接着开口了。
「——那一天,老身终于获得了只属于自己的肉体,正确来讲,是这个可怜的见习修女的身体……她的人格,在Light-Cube被覆盖数据的那个瞬间就被完全消灭了。因为这样无情的术式和预想之外的事故而诞生的老身,在盯着近在眼前的Administrator看了大约零点三秒之后,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即是用最高等级的神圣术,试着将她消灭。在那个时间点,老身是Administrator的严格复制品,也就是说,拥有和她完全相同的系统访问权限。如果从老身这边先发起攻击的话,就算之后变成了同等级的术式相互攻击,最终也应该是老身在周围的空间资源枯竭前把她的天命削减至零才对。第一击漂亮地命中,之后的展开也正合老身的预测。以中央大教堂最上层作为舞台,轰雷与旋风、烈火与冰刃相互交错的死斗不断上演,我们两人的天命也确实在一点点趋近于零。这是等级完全相同的两人的互相对抗……也就是说,抢占了第一击的老身应该能获得最终的胜利才对。」
我想象着那场神与神之间的斗争,浑身颤抖不已。我所知晓的攻击用神圣术什么的,也仅限于和艾尔德利耶交战时,对方使出的能够将元素变形的初等法术。攻击力远不及剑击,光是作为牵制手段就要下尽功夫,而要将他人的天命全数夺去那种程度的……
「——啊,稍微等等。之前,你说过,Administrator不能杀人对吧。那样的话,作为其复制品的你,应该也和Administrator一样才对。那么你们为什么能够相互厮杀呢?」
说到兴头上却被我打断的Cardinal,不满的撅起了嘴唇,不过旋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唔……这是个好问题。确实如汝所说,Administrator虽然不被禁忌目录束缚,但仍然无法打破奎涅拉幼年时期被父母灌输的『禁止杀人』的原则。关于我们这些人工FluctLight无法违背一切上位命令的现象的根本原因,老身思考了这么多年都得不出满意的结果……不过,这一现象,并不像汝想象的那样是绝对的。」
「……就是说……?」
「比如说呢……」
Cardinal将拿着茶杯的右手移到了桌子的上空,然而却不是在杯碟上,而是在碟子右侧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缓缓将其放下——在杯底差一点就要触碰到桌面的瞬间,她的手腕却骤然停住了。
「老身没有办法把杯子再往下放了。」
「哈?」
看着满脸惊讶的我,Cardinal面色平静的继续说了下去。
「要问为什么的话,小时候,妈妈——当然是指奎涅拉的妈妈——曾经教育过的,『必须要把茶杯放在杯碟上』这一毫无意义的规则现在却也还发生着作用。虽然最重大的禁忌只有杀人,但除那之外,像这样琐碎的禁止事项还有十七条。老身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把手往下放,如果强行用力这么做的话,右眼便会产生剧烈的痛感。」
「……右眼……痛感……」
「就算是这样,也已经比一般的民众要强多了。如果是他们的话,连把杯子放到桌上这样的想法都不会产生。也就是说,他们甚至不会察觉到自己被各种各样的禁忌强行束缚着。从这一意义上讲,或许他们反而比较幸福吧……」
大概是完全认清了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这一事实吧,Cardinal以完全不像同龄少女的神情自嘲的苦笑着,手则一直平举在前方。
「那么……桐人啊,在汝看来,这是茶杯吗?」
「啊?」
听到突兀的提问,我转过头去,仔细的打量着Cardinal右手握着的空杯子。
杯子是白色陶瓷制成,简单的曲线勾勒出的侧面上,有一个毫无装饰的把手。除了杯子边缘上有一道深绿色的直线之外,其他的图案一概没有。
「嘛……这难道不是茶杯吗?里面都装过茶了……」
「唔。那么,这样的话呢?」
Cardinal伸出左手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杯子的边缘。和之前一样,液体一口气从杯底涌出,白色的热气蒸腾而上。然而,这次的香味和之前不同。下意识的嗅了嗅,弥漫出的芳醇而浓厚的香气,不管怎么看都不是红茶,而只可能是玉米奶油浓汤【Corn-creamSoup】。
看到我探出头来,Cardinal像是想让我看到杯子里的内容一样微微倾斜了杯面。充盈在杯中的,果然是淡黄色粘稠的液体,上面甚至还漂浮着有些焦糊的奶油皮。
「……是玉米汤吧!谢谢,我正好有点饿了……」
「笨蛋,老身没问汝里面是什么。现在,这个容器是什么?」
「诶……?不,这个是……」
杯子本身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任何变化。不过,硬要说的话,这个杯子比起一般的茶杯来说,是不是有些过于简朴,过于硕大,也过于厚重了呢?
「那个……汤杯?」
有些惶恐的给出了回答,Cardinal则和蔼的笑着点了点头。
「嗯。这个杯子,现在已经是汤杯了。因为盛了汤进去嘛。」
然后,在我觉得有些无语的时候,杯子像是毫无阻碍一样「咚」的一声放到了桌上。
「什……!?」
「看到了吧。加于我们人工FluctLight身上的禁忌,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么暧昧的东西。仅仅通过改变自己的主观认知,就可以轻易将其颠覆。」
「……」
因为过度惊讶而无言以对的我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了两天前的那一幕。
那时,正当我我闯进卧室的瞬间,莱依奥斯正毫不留情地把剑朝跪坐在地上的优吉欧挥下。如果我不用剑接下那一击的话,优吉欧的头大概就被莱依奥斯斩下了吧。
杀人可以说是最大的禁忌。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对于莱依奥斯来说优吉欧已经不是和他一样的人类,而是违反了禁忌目录的大罪人。认识到这点的他,便轻松越过了铭刻在其灵魂之上的禁忌。
我陷入了沉思,而Cardinal将身子伴着轻微的声响靠到椅背上,举起手中的茶杯,哦不,是汤杯,高雅的喝了一口。几十分钟前吃下的肉包以及三明治早已转换成了我自身的天命值,空空如也的胃袋已经缩成一团了。
「……我也能喝点那个吗?」
「你还真是个吃货啊。把杯子递过来。」
Cardinal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伸出了左手,轻轻敲了敲我递过去的杯子边缘。空杯瞬间就充满了美味的奶油色液体。
我有些猴急的用两手包住杯子,吹开热气含了一口,让令人怀念的浓郁风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然后闭上眼睛慢慢享受。没想到UnderWorld也有这样美味的汤啊,像这样完美的奶油汤已经两年半没有喝过了。
三两口便喝完浓汤的我,发出了满足的叹息。仿佛是一直在等着我,直到这个瞬间Cardinal才继续往下说去。
「听好了,正如老身之前所演示的那样,束缚着我们的禁忌,只需要改变一下认知方式就能被颠覆。当时的我们……老身和Administrator在开战后已经都不把对方当成人类了。对老身而言,她是让世界陷入停滞的损坏的系统,在她眼中老身则是必须抹消的病毒……对于将对方的天命轰杀归零这件事情,双方都不抱有任何一丝犹豫。最高等级的术式交锋的最后,终于到了只要再来两三次攻击就能将她抹杀的时候——就算是最糟糕的状况,老身也应该能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Cardinal咬紧了嘴唇,似乎是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懊恼不已。
「但是,但是……在最后的最后,那个恶劣的女人,终于意识到了她和老身之间存在着的决定性的差异。」
「决定性的差异……?但是,你和Administrator,虽然外表有所不同……但系统访问权限也好,了解的神圣术也好,不都应该完全一样吗?」
「确实。如果用神圣术进行交战的话,成功发动了先制攻击的老身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一点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因此,她放弃了神圣术,而是将房间内堆积如山的高优先度物品转换成了武器,然后将我们对战的空间变成了完全禁止使用系统命令的区域。」
「怎……怎么会,这样的话不是连解除这一禁止命令都做不到了吗?」
「在不离开那个空间的前提下,确实是这样。不过,在她开始咏唱制造武器的命令的时候,老身就意识到了她的意图,不过也已无能为力了。既然系统指令已经被封印,老身也便没有其他办法将其解除……于是,老身也只能无奈的召唤出武器,试图用物理攻击将其解决。」
说到这里,Cardinal中断了话语,拿起靠在桌边的长杖,然后无言地向我递出,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伸出右手把它接住。然而,从手杖上传来的,是从那华丽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沉重,我的右手完全无法制御其下坠的势头,慌忙连左手也添上,才总算在把它艰难的放回了桌上。伴随着钝重的声音落在桌上的手杖,很明显是和青蔷薇之剑与我的黑剑拥有同等的优先度的道具。
「原来如此……不仅是神圣术行使权限,就连武器装备权限也是神级的呢。」
我抖着手腕感慨着,Cardinal则像是说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样耸了耸肩。
「Administrator可不止是复制了自己的记忆和思考,就连权限和天命值都原封不动的搬到了老身身上。所以,她召唤出的剑,和老身召唤出的手杖,性能上也是完全不相上下的。在老身看来,就算变成了舍弃神圣术,以物理攻击进行决战的状态,最终的胜利也应该是属于老身的——然而在架起手杖的那个瞬间,老身终于理解了Administrator真正的意图,以及老身和她决定性的差距之所在……」
「所以说,那个差距究竟是什么……?」
「很简单的东西。汝看看这具身体吧。」
Cardinal用右手拉开了长袍的前襟,露出了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短裤与白色的长筒袜的身体。那是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她老贤者一样的口气的,玲珑而纤细的少女的身姿。
感觉到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慌乱的低下眼睛发问了。
「这具身体……怎么了嘛……?」
Cardinal「唰」的一声将长袍穿回原状,有些不满的开口了。
「唉,真是个迟钝的家伙。汝想象一下自己突然被丢到这具肉体里的状况吧。视线的高度也好,手臂的长度也好,和自己所习惯的都完全不同对吧。然后,汝觉得汝能以这样的身体挥剑战斗吗?」
「……啊……」
「在此之前,老身所使用的,同时也是Administrator的……总之就是奎涅拉的身体,在女性之中算是相当的高挑了。之前在空中移动着用术式攻击的时候还没有怎么意识到,然而在架起手杖,防备着敌人攻击的那个瞬间,老身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被逼到了怎样走投无路的绝境里。」
原来如此,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便已经感同身受。就算在现实世界的无数VRMMO里,选择和肉身略有差距的虚拟体的话,要适应在近距离接触的物理战斗时的距离感,可是要费很大一番工夫的。
「……我稍微问问,现在你的身体与Administrator的身高相差多少…………」
「大概五十厘米吧。从高处俯视着老身,呵呵笑着的那家伙的表情,至今老身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虽然紧接着就重新开始了战斗,但仅仅用武器进行了两三回交锋,老身就明白了自己的失败已经不可逆转……」
「然,然后……怎么样了呢?」
直觉告诉我,如果对话继续下去,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然而我还是吞了口唾沫,继续追问着。
「虽然Administrator已经确立了胜势,但她还是犯了一个小错。如果她在禁止系统指令之前,先将房间的出口封住的话,大概老身就会束手无策的丧命剑下了吧。就算老身并未拥有人类的感情——」
说到这里,Cardinal的脸上浮现出相当遗憾的表情。
「——但也还是做出了必须马上撤退的判断,拼命地向着房门跑去。在老身的身后,Administrator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剑砍在老身的背上,减少着老身的天命……」
「这样啊……真是可怕呢……」
「老身也想让汝有一天尝尝这种恐怖呢,像汝这种两年两个月之间穿梭在各种各样的女人之间招蜂引蝶的人……」
「才……才没有这种事!」
猝不及防的被对方从这个方面攻击的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等等。两年两个月……难道说,你一直在观察着我吗?」
「当然在观察汝。虽然只是两百年中的两年两个月而已,对老身来说却也相当漫长啊。」
「…………」
我哑口无言。也就是说我的所作所为,都被眼前这位年幼的贤者监视了吗。我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连想都没想过,但又没有完全否定这些的自信。而且现在也没闲工夫追溯我在这两年里的一言一行了……我这样告诫着自己,强行将思绪拉了回来。
「嘛,算了,那就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那么,你是怎么从Administrator手下逃出来的呢?」
「嗯。——从大教堂的最上层的她的房间飞奔而出,老身总算恢复到了能够使用神圣术的状态。不过状况毫无变化。就算想用术式还击,她也只需要马上将这个地址也变成禁止使用命令的空间就行了。即是说,对老身而言,可以称得上改善的只是逃跑方式由奔跑变成了飞行罢了。为了重整态势,老身必须要逃到她的攻击无法触及的地方才行。」
「话虽如此……但是Administrator正如其名,是这个世界的管理者吧。真的有她都到不了的地方吗?」
「纵然她是有着管理者之名的神明,也不代表她是万能的。这个世界上,有着两个即使是她也无法自由出入的地方。」
「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