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妹那天给娘进来了一些货物,可是柳桥的这个集娘却没能去,说头难受,又痛又晕。
这些日子,秀妹也有种感觉:觉得爹娘总在说给她找婆家的事儿。有时也听到爹娘的只言片语,好像是跟富贵家有点儿啥关系,可详细情况,她也不明白,当然也不好问。反正感觉爹娘有啥难处,或爹娘有啥谈不拢的事儿。有时候晚上,他们在堂屋会压低声儿吵吵,有时爹娘都唉声叹气的,谁也不搭理谁。
前几天,秀妹听娘说街坊二劣瓜子媳妇来给她说媒嘞,说的是二劣瓜子媳妇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儿,名字叫吴章狗儿,还领着他到集上去叫秀妹娘见了。娘好像有点儿愿意,听二劣瓜子媳妇说他挺勤快,肯干活儿。吴章狗儿家兄弟仨,他满口答应,愿意改名换姓,上门当养老女婿,这可能是爹娘最看重的。娘也跟秀妹透过话儿,问她是不是去见个面儿?
秀妹果断回绝:“不去!”娘就此发开感慨:“眊眊如今的年轻人多好哇!男女双方能见见面儿,说说话儿,像过去老辈子人,哪能见面儿啊,都是隔山买犁牛儿,都娶到家了,才见女婿长得啥样儿嘞!这先见个面儿不中啊?”
无论娘咋说,秀妹多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可是吴章狗儿却积极主动,想直截了当地接触秀妹。
那天秀妹进城帮娘进货去,在村南边海子窑那儿,就碰见吴章狗儿,他悄悄地跟在秀妹后边,低声说:“秀妹,俺是吴章狗儿……”秀妹压根儿就像没听见,高低不搭理他,头也不回走了。
秀妹进城回来时,生怕再遇见他,就多绕五里地,从另一条路上回的家。
别看王槐树夫妇从来也没给秀妹说过有关李王两家对儿女的终身有啥说道儿或承诺,但在秀妹心里只有她臭子哥。
论说,秀妹比富贵还小三岁,又没听谁说过她和富贵的终身大事。是女孩子的特质?是她与富贵青梅竹马牢靠的基础,还就是情缘?反正秀妹心里已经很明白——她心里喜欢的只有她臭子哥。只是她和富贵都不约而同的,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只把这个最珍贵最甜蜜的秘密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里。
也难怪王槐树夫妇为了秀妹找婆家(上门女婿)的事儿,两口子也没少磨牙地叨叨,使本来就好头难受的秀妹娘更是常常头晕。
这一天,秀妹娘突然晕倒了。
虽说平日里总也说头难受,有时头晕,头痛,头皮发紧,可像今天这样儿一下子晕倒还是头一回,幸亏王槐树就在跟前儿,顺势扶住了她,让她慢慢平躺到那儿,要是任凭着直截倒下去,头落了地儿,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王槐树后怕不已。
虽然秀妹娘很快醒了过来,但是想到她当时躺在那儿,面色蜡儿黄,双眼紧闭的样子,王槐树父女一直心有余悸。
那天,富贵娘闻讯后,带着富贵匆匆赶来。
母子俩在路上时,娘就对富贵说:“叫你来有用场,要是需要,你就赶紧去请医生,或送你王姨去医院。”
富贵搀扶着娘说:“俺知道了娘,您也甭价过分紧张喽。”
母子俩来到秀妹家后,见秀妹娘已经清醒过来了,心也就稳了下来,轻轻地舒了口气。
王槐树和秀妹招呼他母子坐下来。
秀妹娘睁开眼睛看着富贵娘问:“李姐,你们娘儿俩咋来了?”
富贵娘拧着小脚走到炕沿儿处,轻声说:“你歇着。”伸手帮秀妹娘掖着被子,一边说,“俺是听二劣瓜子说的。他刚才来这院借捶布石,见你晕倒了,没好意思吭声儿(农村有个风俗:家有急病人时,不许外借东西),就又到俺那院去借。”
王槐树见秀妹娘已没大碍了,也轻松地补充道:“嘿!二劣瓜子不知道,这儿这块捶布石就是你家那一块儿。”
“是。”富贵娘说。
秀妹帮着娘喝了口水,把碗儿送回桌子上时,就听娘说:“秀秀,俺这儿没事了,你去把捶布石给你二劣瓜子叔那儿送去吧。”
秀妹略停了一下,随即说声:“中。”
她给富贵娘打个招呼,就出门了。
富贵娘对秀妹娘说:“大妹子,这事儿你就甭操心了。”然后隔着门喊,“秀秀,叫臭子送去,挺沉的。”
秀妹娘说:“二劣瓜子不是才搬了家呀,俺臭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嘞。”
富贵娘说:“没事儿,叫臭子搬捶布石,俺秀秀领路。”
秀妹爹看看秀妹娘说:“那也中。”
秀妹娘轻声说:“那叫俺臭子受累了。”
富贵娘说:“咳!破大小子家——有劲!”
王槐树夫妇嘱咐说:“那慢着点儿。”
“知道了,王叔王姨。”
富贵娘叫富贵来,本来就是想叫他打个帮手儿出把子力气嘞,现在见秀妹娘已经没啥事儿了,能叫富贵帮着送送捶布石,干点儿出力气的活儿,算是没白来,就对富贵说:“去吧臭子。”
“哎。”富贵给长辈们打过招呼,才随着秀妹走出堂屋。
秀妹家也是个南北长的院子,差不多在院子中间还有个二门儿,说是二门儿,也只是用砖垒成个门的样儿,并没有安装门扇儿,就隔成前后两个小方院儿。
捶布石是放在前院过道旁边一个较隐蔽的空地儿上。
秀妹和富贵一前一后从堂屋走出来,谁也没说话,一直走到二门儿外边,秀妹才放慢脚步,扭头看看富贵。
这时富贵才发现秀妹那双大眼睛里水汪汪地涌满了泪水。
富贵忙问:“秀妹,用不用送王姨去医院看看呐?”
“前两天才请医生看过,医生叫她甭生气,可这些天俺娘俺爹光抬杠……”说到这儿,秀妹停住脚步问,“臭子哥,你知道俺娘为啥叫给二劣瓜子家送捶布石不?”
富贵摇摇头。
秀妹用手抹去滚到脸腮上的泪珠儿说:“是二劣瓜子媳妇给俺说媒嘞。”秀妹看看呆站在那里的富贵,“说的是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儿,叫吴章狗儿,他三天两头来二劣瓜子家,帮他家挑水,扫院子,还像星星过云儿一样,从俺家门口儿走来走去,烦死人!”
秀妹又看看站着不言语的富贵,又说:“那天俺跟俺娘去柳桥赶集,在半路上还遇见他嘞,俺猜他就是在那儿等俺们嘞。他死乞白赖地非要给俺娘拿东西。还说他家有俩哥哥,他在家里不得势(不招人喜欢),挺想离开那个家。”说到这儿秀妹更绷起脸儿,“一个生分人,对俺们说这些,叫人恶心!”
秀妹说罢这番话就不再言语了,只是不时地看着富贵,无声地期待着富贵的回应。
富贵停了一会儿,问:“秀妹,那你是咋想的?”
秀妹看着富贵,表情严肃地说:“臭子哥,俺想叫你娶俺!”秀妹这样严肃认真,又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让富贵惊喜惊讶激动又感动,却又感到有些意外,如此突如其来,令富贵有点儿始料不及。
富贵毕竟是个性格沉稳的人,他没有急于说话,其实他是在想一句最能代表他真心意的话,他说:“秀妹,除了你,俺谁都不娶!”
在这之前,他们俩无论如何,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又是在这种并无准备的情况下,相互如此直接地表白了心声。
确实是他俩的心声。他们是严肃的,是认真的,没有丝毫的草率和敷衍,没有任何的虚假和儿戏,这比任何的海誓山盟都有分量,都更坚定!
这沉甸甸的诚意和承诺之后,俩人的心只是更踏实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和激动,倒是心绪平静地默默无语。兴许只因有了这种最深沉最真挚的爱,世间才有了刻骨铭心的情……这时,富贵把他可能去城里工作的事说给了秀妹,说如果他真的进城上班喽,今后给王姨进货的事儿,他就可以顺便捎带着办了,不用秀妹或王叔来回跑了。
秀妹听了,心里很高兴,看着富贵微微点点头儿。
说话间,俩人已走到前院儿捶布石跟前。
秀妹向前跨一步,又挽袖子,又朝半握着的拳里吹气儿,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看看富贵说:“俺来搬!”
富贵一伸胳膊挡住了秀妹:“甭逞强,沉着嘞!”
秀妹站到了一边儿,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富贵。
富贵走到捶布石跟前一弯腰儿,轻轻巧巧地搬起那块长两尺宽一尺半厚六寸的长方形石头。
俩人正要朝街门口走,突然听见有人喊:“哎!朝哪儿搬捶布石嘞,孩子?”
秀妹一看,是二劣瓜子来了,叫了一声:“二叔啊!”
“嗯,这是朝哪儿搬嘞?”
“俺娘叫给您家送去嘞!”
二劣瓜子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用右手向下空拍着,连声说:“放下!放下!快放下!”
他见富贵把捶布石轻轻放到了地上,才问秀妹:“你娘好了?”
“嗯。”
“俺来那会儿,你娘正头晕嘞!这有讲究,家有急病人时,不许从家向外拿东西,这不,”他看看富贵说,“俺又去大侄子家借,嘿!俺哪儿知道,这一块儿就是他家的嘞!”仨人都笑了,点头称是。
二劣瓜子又问秀妹:“你娘没事儿吧?”
“没事儿了。俺娘一醒过来,听李姨说你借捶布石的事儿,就叫给您送去。”
二劣瓜子一听,伸出个大拇指对秀妹说:“你娘,实诚人!哪像俺家你二婶,就知道一天到晚儿地嘟囔俺。”看他弯腰搬捶布石嘞,却又停下来,看看富贵说:“大侄子,你这才回来几天,就有人上咱村给你找工作来啦?”
富贵笑了:“哪儿嘞,八字儿还没一撇儿嘞。”
忽然想到啥似的,忙问:“哎!二叔,您听谁说的呀?”
“你去问老崔行啊!”
富贵笑着说:“这个崔大叔。”
二劣瓜子生怕自己传错了话儿忙又说:“大侄子,崔行他可没孬意,他还一个劲儿地夸你嘞!”
“俺知道,二叔。”弯腰儿搬起捶布石,“二叔,俺给您送去!”
二劣瓜子忙制止说:“不用!新搬的家,远着嘞!”
“没事儿,二叔,俺搬得动!”
二劣瓜子忙拉住富贵:“大侄子,别价,千万别价,就这你二婶儿还嫌俺懒嘞!”说着他弯腰搬起捶布石,一用劲儿,“嗨”一声,脸都红了,才把捶布石扛到左肩上,“你俩回吧!俺得快点儿,她说浆洗的衣服都直干啦!”走出几步儿,又回身说:“秀妹,给你娘说声儿,俺就不进屋看她了。”
秀妹向他挥挥手说:“知道了,二叔。”
他走到门口儿时,还斜趔着身子扭过头来对秀妹说:“大侄女儿,你可甭听你二婶儿瞎嘚嘚,她死蛤蟆儿能说出尿儿来。”末了儿还不忘叮嘱一句,“甭说俺说她了啊!”
秀妹笑着说:“放心吧,二叔。”
二劣瓜子扭转身向门外走,还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俺这也不是惧内怕老婆,是免生闲气。”
富贵和秀妹站在那儿,看着二劣瓜子扛着捶布石一溜儿小跑出了街门儿,互相看了看,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