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丁香林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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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炊烟暖暖

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冷清的小街因置办年货的人多了,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货主们声嘶力竭的吆喝声,老邻居见面亲亲热热的问候声,因道路阻碍而无法顺利通过的三轮车一声紧一声的喇叭声,卖鞭炮的商贩为了招揽顾客当街引燃二踢脚的炸响声,统统潮水般地在这条小街上奔涌不息。就连小镇上空的炊烟都比平时活跃几分,一股脑儿地从烟囱里倾巢而出。缭绕的炊烟衬以澄明高远的蓝天,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幅简约、淡雅的水墨画。如果恰逢天空出现迷人的雪花,而那雪花又在袅娜飞舞,那么相信置身其中的任何人,哪怕是心怀重重憎恨的人,都会因年的到来,因暖暖的炊烟那曼妙的升腾,因雪花优雅飞舞而变得目光温纯,爱意浓浓。

这时候的我不似往日,赖在被窝看《儿童文学》,而是像士兵听到了集合号,“腾”地从炕上蹦下,趿拉着鞋子往院子里跑。不知为什么,飘荡在院子上空那淳朴、温暖的炊烟的味道,总让我痴迷、神往。我莫名其妙地留恋这种味道,好似村东头二傻子那样,为了闻汽油味跟在大客车后面穷追不舍,“啊——啊——”地嘶喊,连鞋子甩进臭水沟里都不顾了。

弟弟趴在窗台上见我贴着烟囱根儿东闻西嗅,就用枪把儿“啪啪”地敲打窗框,喊:“三姐,你像狗似的闻什么呢?”弟弟对我不可理喻的举止从来都是持打击态度。弟弟崇拜当兵的,他过八岁生日时奶奶问他要什么礼物,他说要枪,奶奶狠狠心破费十元钱买了一把上档次的玩具手枪。所谓的上档次就是枪的做工与外形均可与真家伙相媲美,铁铸的枪身增加枪的重量,肃穆的黑色使人不由心生敬畏,握在手中顿生威武。弟弟把它当成心肝宝贝,吃饭、睡觉枪不离身,甚至上房山头撒尿拉屎都要夹在腋下,成天嘴里“叭——叭——”地打这打那,一刻不消停,真让人怀疑他嘴里是不是有个水源丰富的喷泉。这会儿,他又煞有介事地把爸爸的腰带往腰上比量,因那皮带扣眼不适宜,就翻出妈妈上鞋用的锥子,照葫芦画瓢扎个眼。大功告成,然后照着镜子立正、敬礼,敬礼、立正。嘿,别说,小眼巴叽的弟弟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样子了。他觉得应该有人对他的威武夸奖一番,就推开门,拍拍腰带,得意地问我:“三姐,看我像当兵的吗?”我想起刚才他骂我是狗,就果断地摇头,绝情地说:“不像,像狗特务!”他不高兴了,“咣”的一脚踢开门,亮开嗓子喊:“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宰猪,气得蛤蟆直哭……”“蛤蟆”是弟弟给我起的绰号,因为我生气时爱鼓腮帮子,我瞪了他一眼,懒得与他斗嘴。他见我不答理他,就蹬鼻子上脸,从腰间拨出手枪眯着小眼睛对我脑门比比划划,嘴里发出一连串“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我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一把吓唬人的玩具手枪,可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心里还是紧张得要命,觉得那枪口是妖怪的大嘴,能把人活生生地吞进肚子。我不计后果地劈手夺枪,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它撇到障子边的雪壳上。然后发疯狂似的奔过去,照雪壳猛踹一通,晶莹的雪花便四处飞溅,溅在脸上冰凉冰凉的。显然弟弟对我的暴行惊呆了,张着大嘴,怯怯地拿小眼睛瞅我。

我翻着大白眼儿故意气他:“黑车轴,你倒是哭呀,咋不突突了呢?”

“黑车轴”是弟弟的绰号。滴水成冰的冬天,没有热水洗脸,弟弟嫌水凉,每次都是马马虎虎秃噜三把,且从不洗脖子,天长日久,脖子和耳朵后总有一圈黑黑的污垢。为此常被我们笑话,大姐说他洗脸时是真正的“三把脸,二把屁股”;二姐羞他再不洗脖子都成黑车轴了;小伙伴们说,回家让你妈拿砖头蹭蹭就干净了。无论大家如何嘲笑,他仍屡教不改,还梗着脖子说:“我就这样,你们管得着吗?”末了又摇头晃脑地加一句,“脖子上漆多暖和呀,不用围围脖了。”

弟弟咧嘴欲哭,却又没哭出来,在哭还是不哭的节骨眼儿上,经我这么激将,他的委屈和愤怒如咆哮的洪水找到发泄口一样奔涌而来,他跳着脚,嗷嗷大哭,那哭声比杀猪还难听。

我就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弟弟火了,奔我冲来。我俩支巴起来,像两只牛犊在顶架。别看弟弟是男孩,毕竟我比他多吃三年饭,我牢牢抓住他肩膀,以右腿为支撑点,伸出左腿,用力一勾,一个漂亮的扫堂腿,哈哈!弟弟跌倒了。真解恨!不待弟弟更疯狂一轮号叫开始,奶奶肥胖的身子一扭一扭地出现了。她高声骂我:“丫头片子,你怎么总欺负弟弟,没大没小的!”骂完回身抓起立在板障边的大笤帚,见势不妙,我噌噌几步蹿出院子。哼!就你那肥猪样儿,还想撵上我!

奶奶偏向弟弟地球人都知道。我和弟弟差三岁,话不投机半句多,成天掐架。妈妈说我俩犯相。我不懂什么叫犯相,反正我看不惯弟弟一些恶习:比如吃饭时嘴里总是发出不雅的“吧唧、吧唧”声,眼珠子像恶狼似的盯着菜盘子不放;睡觉时毛病更多,吧嗒嘴、磨牙、说梦话、放屁。值得一提的是,弟弟放屁绝对一绝,通常在全家人吃饭正香的时候,他抬头看没人注意他,便左右晃动屁股下的木凳,伴着凳子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便可听见掺杂其中的屁声。那屁声连成串,类似水塘里的蛤蟆叫。爸爸四处撒目,装模作样地说:“今年蛤蟆真多啊,都跳进屋里来了。”妈妈顺杆往上爬:“是啊,蛤蟆多,怕是涝年头。”奶奶明明听见屁声了,还嘴不对心替弟弟掩盖:“哪来的蛤蟆?别胡说八道,快吃饭吧。”我呢,当真以为屋里进了蛤蟆,大嚷:“我要蛤蟆!我要蛤蟆!”两个姐姐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把嘴里的大馇子饭都喷到对方脸上。弟弟却大萝卜脸不红不白,跳下凳子跑了,边跑边说:“三姐,我给你抓蛤蟆去,在家等着啊!”

就这样奶奶还夸他,说小子立事,睡觉磨牙是恨家不发。爸爸怀疑他肚子里有蛔虫,就管村卫生员兼接生婆刘大屁股要了几粒宝塔糖。吃了,不见效,磨牙更甚。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弟弟的磨牙声,使我浑身发冷,想起动画片中的海妖,披头散发错动着白森森的牙齿大快朵颐地咀嚼同伴尸骨的样子。

妈妈说我出生时是八月初一傍晚,劳累一天的主妇们淘好米开始准备晚饭了,手脚麻利的,用不几分钟屋顶就有雪一样白的袅袅炊烟缭绕了;而干活磨蹭的,半个小时也不见烟囱有动静。我家烟囱永远属于后一种,不只是因为妈妈怀着我,腆着大肚子没法利索干活,还因为妈妈压根就是磨蹭人,干什么活都慢半拍。“火上房都不急。”奶奶常在背后这样唠叨她。妈妈磨磨蹭蹭洗好一盆土豆,当她吭哧吭哧地撅着屁股把爸爸从山上新砍下来的松枝添进灶炕还没点燃时,就手捂着肚子“唉哟——唉哟——”直叫唤,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里屋做缝纫机活的奶奶歇了手,一扭一扭地跑出来:“桂芝啊,是不是要生了?”妈妈双手托着皮球一样圆鼓的大肚子,惶恐地点点头。点头这工夫,豆大的汗珠就从她脸上快活地滚下来,头发一绺一绺粘在脸上。奶奶不是好声地喊铲地刚进院的爸爸麻溜去请刘大屁股,喊大姐去下屋竹筐里挑几个红皮鸡蛋,喊二姐去找姥姥来。

奶奶喊声刚歇止,妈妈更猛烈的喊声响彻庭院:“王保山,死哪去了!唉哟!疼死了!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骂声一声比一声高,她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骂声上,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减轻疼痛。若在平时爱面子的奶奶听到有人明目张胆骂她,不气个倒仰才怪呢。可今天不同,她也是女人,体谅生孩子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这时候儿媳妇就是骂她祖宗八代,她也要装聋作哑。不过为了挽回面子,她还是换了一种能让妈妈接受的方式,半是安慰半是嘲笑地说:“桂芝啊,忍着点,生孩子骂啥老爷们儿呀。别骂了,多让人笑话!”妈妈果真听话地闭了嘴,微弱的呻吟声代替高昂的骂声。其实这通天昏地的折腾,她早已浑身软绵绵的,想骂也没了力气。

奶奶趁接生婆没来,把灶炕里的松枝点燃,她要烧一锅开水,等我出生后好行使奶奶的权利——给我洗澡。松枝有点潮湿,火苗不旺,泛着淡淡的红光,松树油味儿芳香浓郁,弥漫小屋。当时奶奶满怀希望认准妈妈能生个大胖小子,因为妈妈怀我的时候,奶奶曾频频用“扣鸡蛋”的方法预测生男生女:准备好两个空鸡蛋壳儿,把一朵花,一根草棍儿,分别扣在里面。如果猜到花,那就是丫头;猜到草棍儿就是小子。妈妈猜了十回,十回是草棍,奶奶乐得跟什么似的,天天盯着鸡屁股,等它下蛋,煮给妈妈吃。准确说是煮给她未出生的孙子吃。在此之前,八岁的大姐和六岁的二姐已经让奶奶在那些儿孙满堂的老太太们面前矮半截,总是弯腰走路好像寻什么东西。奶奶内心向往的是多子多孙多福气、子孙满堂,喜气洋洋的家庭氛围,今天妈妈即将再次分娩,她能不高兴吗?

然而,奶奶注定要比别人矮半截,注定直不起腰来走路——妈妈又生个丫头片子。那晚身子极度虚弱的她没吃到红皮鸡蛋,我也没能洗上澡。爸爸自告奋勇煮了一锅小米粥,火急了,一股串烟味,妈妈边吃边落泪。现在妈妈一提起当年的情景,还眼泪汪汪的,分外委屈。奶奶坐在自己房间,面朝南墙,拿手绢边擦拭眼泪边骂妈妈:“废物!挺大个屁股,咋就生不出一个带把的呢?!”村里老人说,屁股大生小子,当时爸爸和妈妈结婚,奶奶曾跟邻居老张太太说过她是相中儿媳妇的大屁股了,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锅里的洗澡水反复沸腾,哗哗作响,快乐吐着泡泡,似乎在恭贺人间又诞生一条小生命。灶坑里的松枝湿气已尽,燃烧起来噼噼啪啪,快乐极了。那股松树特有的清香味儿也愈发浓郁了,就是在那一刻,我止住哭声,因为我嗅到了好闻的松树味儿。似乎在我未出生之前,我们就曾一见如故,那么热爱它。

妈妈生下我以后,奶奶一连几天阴沉着脸,像谁欠她八百吊子似的。坐月子最怕上火,妈妈一滴奶水都没有,饿得我没黑没白地嚎。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是微妙的,何况奶奶对妈妈连生三个丫头片子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还是当校长的爸爸劝通了奶奶,他说:“妈,别生气了,不就是生孩子么?好事多磨,明年再生!”“哼,哪个老娘们儿不会生孩子啊,重要的是生男孩!生个能接户口本的!生个带把儿的!”奶奶越说越激动,把缝纫机踩得“咣当、咣当”响,直至皮带掉了,她才停下。奶奶会裁剪,左邻右舍都到她这来做衣服,至于工钱从不计较。她说乡里乡亲的,出门不见,抬头见,有心思就扔两个,没有的话也不能跟着人家屁股后头要。奶奶越是这样大量,人家就越不好意思,特别是手头紧又想穿新衣服的人,会在过年时穿上奶奶做的合体的新衣服拎一只鸡或几斤猪肉看望奶奶。爸爸跟奶奶承诺,一定生个能接户口本的,生个带把儿的。奶奶见爸爸表态了,止住叹气声,打开包袱说找两件破秋衣秋裤,给三丫扯几块尿布吧。你媳妇扯的那几块尿布,不吸水,孩子屁股都起潮疙瘩了。

哪知生下我之后,妈妈就像体质虚弱的运动员,因参加一场激烈比赛而元气大伤,三年了肚子仍是一马平川,急得奶奶每个月都问:

“桂芝,这个月怎么还没动静?”她说的动静指的是怀孕。

“啥动静?”妈妈从炕柜里掏出一卷黄色窗户纸,搓巴搓巴就往茅房里走。那窗户纸是女人每个月特殊几天里必用的。其实妈妈是故意装糊涂,怕跟奶奶发生正面冲突,她从不明确回答奶奶的问话。

奶奶厌烦我是丫头,即使哭得尿湿了裤子,她也不闻不问,从来不抱抱我。不过有时候她会做棉袄、棉裤给我们穿。奶奶的针线活好,她做的棉衣棉裤针脚总是绗得细密而匀称,穿在身上既合身又舒服。不似妈妈做的那样,棉裤不是瘦得不敢迈步,就是裤裆肥得恨不能拖拉到地。

如果说大姐和二姐的出生让奶奶心里憋屈和难过,但还不至于绝望。可是在我三岁那年,奶奶见妈妈的肚子毫无起色,彻底绝望了。她不和妈妈说话,不和妈妈在同一饭桌上吃饭,甚至不正眼瞧妈妈一眼,总之,看妈妈哪都不顺眼。

致使奶奶绝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会儿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全国上下提倡“晚、稀、少”的生育政策。村子的变压器上、电线杆上、学校厕所墙上、治保主任家的猪圈上,都贴着醒目的五花八门的标语,有的冷酷霸道:“该流不流,扒房牵牛”;有的直截了当:“一人结扎,全家光荣”;有的更绝:“农村想不穷,少生孩子养狗熊。”这些标语大都是治保主任周大脑袋求央求爸爸写的,爸爸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毛笔字写得数一数二,他乐意做这差事,因为每次写完标语,周大脑袋都吩咐老婆佟芳掂掇几个家常小菜,俩人互相吹捧着云里雾里喝上几盅。酒过三巡,爸爸原形毕露,指着一盘鸡蛋炒韭菜,大着舌头说:“周哥,你看你家嫂子炒的菜,绿是绿,黄是黄,看着就有胃口。我家桂芝煎的那破玩意儿,简直没法吃,韭菜炒过火了,鸡蛋也用铲子捣稀碎。”说完,夹上一筷头菜,大嘴一张,菜准确无误进嘴里,开始“吧唧、吧唧”一通嚼,弟弟吃饭时的模样像极了爸爸。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老婆,准是爸爸喝高了,他清醒的时候不敢这样,屁颠屁颠地讨好妈妈给他生小子还来不及呢。周大脑晃着头皮发青的光脑壳,故作姿态:“保山,你知道为啥你家弟妹把鸡蛋捣碎乎吗?”爸爸拿袖头胡乱地抹抹嘴巴,摇摇头。他一喝多就这样,总感觉嘴巴上沾着什么埋汰东西,爱拿袖头擦嘴。周大脑袋接着说:“还不是因为你家孩子多,舍不得吃,只好捣碎。”爸爸醉意朦胧地“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周大脑袋的儿子小宝身上,他在炕上滚皮球玩,不过那是能吃的皮球——橘子。爸爸揉揉眼睛,喉结艰难地滑动几下,心想小宝把橘子当球踢,这孩子真狂啊。我家那三个丫头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个桔子,小宝却拿橘子当皮球踢,真是没法比啊。

不知是周大脑袋夫妇意识超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们只要小宝一个孩子。这在七十年代那会儿思想守旧、认为多子多福的农村是极少见的。所以在计划生育开展初期,村里缺一名妇女主任,佟芳理所当然被选中。而佟芳也非常热衷这项工作,看到哪家老娘们儿肚子大了,或者是在串门时听说谁家媳妇馋酸的和辣的,就像猫闻到了腥味儿片刻不停地尾追上去。她不进屋,像棍子似的杵在门口,先是表情严肃地讲一些“计划生育势在必行”、“计划生育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等政策,然后观察人家不反感,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你说这国家也是的,管得恁宽了,连生孩子这事都管。可睡不着觉时想想也对,不计划生育的话,地球还不得挤爆炸呀。”看那人直皱眉头,索性直奔主题,“你看我,扯远了,透露点机密给你家,过几天上面来工作组,说要对超生妇女实行强制结扎,不结扎就罚款,罚款算是轻的,重的连你家这小破房都保不住了。”那人听毕佟芳一番不软不硬的话,就恭敬地迎她进屋,端上水来,该说说,该笑笑,就是不表态;有的人不管那套,把身子横在门口,意思明了,就你一个妇女主任,能把我怎么着,我就生,使劲生;有的人不等佟芳屁股坐热炕头,撒谎说晚饭多喝一碗粥,上厕所撒泡尿,结果顺着尿道溜了,不知情的佟芳傻老婆等苶汉子,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遇上这些情况佟芳从不气馁,她认为计划生育应该从长计议,不是一天半天就立竿见影的事儿。基层妇女主任要做的,无非是政策宣传到位,多磨会儿嘴皮子,脸皮厚点,听些三七旮旯话儿。

当然,也有让佟芳值得欣慰的时候,那天早晨她见常宽老婆蹲在电线杆子旁“嗷——嗷——”地干呕,中午就去了他家。常宽老婆四十多了,是一个生育能力很强的女人,一连生了八个丫头,落下一身妇科病不说,家里穷得连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据说年龄恍惚的四个孩子合穿一条裤子,其中一个上学,另一个就得光着腚待在家里。佟芳进屋时,常宽老婆肚子疼得正在炕上打滚,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叫,哭得鼻涕流多长。她说:“佟芳啊,你救救我吧,我这也不叫人了,常宽这个王八蛋还让我生,我就是一头老母猪啊!”佟芳叫来常宽,问他同不同意老婆结扎。常宽是个蔫巴人,可是越蔫巴人主意越正,他坚定地摇头,说:“不做结扎,我家事用不着你管!”佟芳犟脾气上来了,说:“今天我管定了!”说着,怒目向常宽挥起拳头。常宽知趣地后退几步,眼巴巴看着佟芳搀着老婆上了客车,不敢上前阻拦。因为佟芳会武功,从小体质虚弱,为了强身健体就跟街头卖艺的爷爷学过一些皮毛,其实要是真打起来,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常宽老婆结扎回家后挨了常宽几个巴掌,不过她还是忍着双重的痛,佝着腰来我家求爸爸写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感谢佟芳帮她脱离苦海,让她挺直腰板重新做女人。信被寄到公社,公社上报到县里,县里上报到省里。于是佟芳的名气大了,各种荣誉接踵而来,天天被各村邀请作报告。主题是计划生育好,妇女要在思想和身体上拯救自己。有了这些光环,再回村里,她说话自然有了分量。那些受了男人气或者被逼迫生孩子的妇女,动不动就将佟芳挂在嘴边,说你再欺负我,我就去找佟芳。再逼急了,就说有能耐你找佟芳生去!女人们很聪明,把难题扔给佟芳,男人们怨声连连,却又束手无策,因为佟芳身后有政策和法律撑腰,谁敢以身试法呢?

爸爸喝酒回家后,免不了被奶奶骂一通,奶奶骂他不是因为他喝酒吐得满屋一股猪食味儿,而是因为他帮周大脑袋写标语了。那天晚上,不知周大脑袋发什么神经,居然拿着红纸扎煞着胳膊跑到我家求爸爸再写两副标语,说过几天县里要来检查。当“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那十二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墨迹还未干透时,出去串门的奶奶回来了。奶奶歪脖看了看那标语,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周大脑袋,你天天写这破玩意儿作不作损呀?”周大脑袋这边向奶奶陪着笑脸,那边赶紧卷起标语欲逃。奶奶一把薅住他的背心带,照他的光脑壳就来一巴掌:“赶紧滚!往后别找俺家保山写标语,俺还想积德抱孙子呢。”周大脑袋惹不起奶奶,点头哈腰说:“是,滚,抱孙子,抱孙子。”由于是晚上,慌不择路,他一脚跌进我家门前的排水沟里。一般人家门前的排水沟不深,平时下雨往出排水,没雨时就干枯了。而我家排水沟在奶奶一再督促下,让爸爸用锹挖深,防止拉石头的三轮路过时刮倒障子,因为我家房子靠道近。那天白天,孙二毛愣赶着马车从山上下来,路过排水沟时马车颠簸了几下,一块尖锐的石头骨碌到沟底。该着周大脑袋倒霉,他跌下去的时候,那石头像是长了眼睛,不偏不倚,裆里的家伙被石头结结实实硌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光秃秃的脑门布满汗珠,回家后手捂着裆部,唉哟声不断。佟芳问: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阑尾炎又犯了?”周大脑袋患慢性阑尾炎,动不动就犯病。

“你家阑尾炎长这里啊,真是眼大漏神!”周大脑袋把怨气撒在老婆身上。可一想这跟老婆有什么关系呢,语气就缓和许多:

“老婆,你可得给我出出气,老王太太真不是物,连她家排水沟里的石头都长眼睛了。”

佟芳听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猛地一拍大腿,说:

“大脑袋,你要是不说,我倒忘脑后了,老王家三胎了,她老婆应该结扎了。”

“对!让老王太太抱不上孙子。”周大脑袋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天,佟芳就来我家做妈妈思想工作。妈妈当然同意,可奶奶死活不同意:

“佟芳,你别自己生不出孩子,就琢磨别人家。”奶奶在剪鞋样子,把手里的剪子弄出很大声响。

佟芳笑了:“大娘,我只要小宝一个,不是生不出来。”

奶奶连头都没抬,撇着嘴继续摆弄手里的剪子。

“我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计划生育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佟芳有点显摆地说。

奶奶拿鼻子鄙视地哼了一声,把身子背过去,不理佟芳了。

佟芳忽然感觉自己不对,做思想工作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啊。何况这老太太顽固不化,恐怕难以说服,就把目标锁定了妈妈。那会儿妈妈抱着我,我手里拿个苹果。

佟芳借题发挥:“就说三丫手里这个苹果吧,一个孩子吃和三个孩子吃能一样吗?”那天我感冒了,妈妈去食杂店只给我买了一个苹果,大姐和二姐在一边可怜巴巴地瞅着。

奶奶扔了剪刀,蛮横地抢下我手中苹果,赌气地塞到二姐怀里。二姐受宠若惊,捧着苹果,乐颠颠地跑出去了。到嘴的苹果被人抢去了,我哭了,妈妈也眼泪含着眼圈。爱打抱不平的佟芳最看不得有人掉眼泪,就怒目圆睁,向奶奶挥挥手中的拳头。

奶奶开始撒泼,咋咋呼呼大叫:“不好啦,妇女主任打人了,救命啊!”喊完,身子一挺,两眼一闭,像电影里慢动作那样倒躺在地,倒时还拿眼睛瞄了一眼地下,她怕地上有小石头磕着脑袋。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奶奶会用这招。妈妈催佟芳快走,要是不走,一会儿老太太该抽了。佟芳赶紧溜之大吉,她可不敢得罪奶奶,因为奶奶犯起“病”来非同小可。

佟芳跑了,奶奶还闭着眼睛赖在地上不起来。

爸爸回来了,看到这一幕,说:“妈,起来吧,别装神弄鬼了,人家都走了。”

奶奶头枕大地,眼望棚顶,嘴角露出胜利的微笑。为了不知在何方神游的孙子,她豁出这张老脸了。她以为吓跑佟芳,她会知难而退,那么抱孙子就会有一丝希望。为此她看妈妈眼神温柔许多,有时候看我哭得厉害了,还用那双长满老茧的糙手摩挲我的小脸。

同时,爸爸也处心积虑做妈妈思想工作。

“桂芝,缝啥呢?”妈妈在给我的花布衫缝扭扣,爸爸明知故问。

爸爸在家里是甩手掌柜,妈妈一天缝什么补什么他很少过问,这与奶奶从小娇惯他不无关系,因为奶奶生了四个孩子,只有爸爸是小子。

妈妈知道,爸爸是有事要说,而这事十有八九是与生孩子有关:“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跟我拐弯抹角。”

“嘿嘿。”爸爸讨好地笑着,笑得很勉强。

“你不用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妈妈放下手里的针线,“嫁到你们老王家就是你们老王家的人不假,可我不是老母猪,也不是生孩子机器。”一旦直言不讳说出心里话,压在妈妈心头的乌云就化成雨滴畅快地流淌出来。

“别哭呀,老婆。妈没有别的意思,她是想小子想疯了。”爸爸见妈妈哭了,急忙相劝。

“小子,小子,这世界要都是小子,上哪找媳妇去?人类还不得灭亡啊!”妈妈情绪异常激动,把手中花衣衫向爸爸脑袋撇去,那花衣衫在空中打开,像一朵盛开的花,将他的头罩得严严实实。

爸爸尴尬地从头上扯下衣衫,仍是笑脸盈盈:“你看,女人不生孩子还有啥意思。”别看爸爸是校长,思想却很落后,和奶奶一样重男轻女。

“哼,想生孩子是不?我不拦你,大街上女人有的是!”妈妈急眼了,绝情地说。

爸爸讨个没趣,黑着脸夹着行李卷和我们挤在一个炕上。那晚是他和妈妈第一次分居。

第二天,妈妈眼睛没法看,像金鱼眼鼓鼓着,她哭了一夜。

过了几天,教育局来人调查爸爸,说有人写了举报信,大致内容是身为校长的王保山不但超生,还虐待妇女,要求上级严重处理此事。工作组就找爸爸谈,意思是家属再不结扎,工作就保不住了。

家里人都说这事是佟芳干的,奶奶更是确信无疑,只要搭着佟芳的影子,什么话难听她骂什么。吓得佟芳如惊弓之鸟,从不敢在我家门口走,仿佛我家门口埋颗地雷,她一踏过去就会爆炸。

爸爸的工作保不住,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奶奶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妈妈跟佟芳去公社结扎。那天,奶奶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一个人在屋里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细而尖,与肥胖的体型极不相称,引来不少小孩看热闹。大概大姐觉出那哭声难听,怕别人听见,就关上窗户和门,可哭声还是掩盖不住,曲曲折折调皮地游窜到院子里;二姐解开狗链子,拍拍狗脖子说,黄黄,你表现的时刻到了。黄黄四蹄生风,闪电一般冲出院子,吓得那些看热闹的小孩没命地跑。惟独一个人没跑,是村东头的十傻子。十傻子是他妈在50岁那年生下的第十个孩子,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生他那年十傻子的大姐也生孩子,也就是说妈与闺女一起坐月子。这在21世纪的今天听起来就是笑谈,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再正常不过了。十傻子在八个月之前聪明伶俐,一双大眼睛黑漆漆地亮,然而一个意外改写了他的命运:因为家里孩子多,活多,大人没时间照管,基本上是大的哄小的。那天八岁的老七哄他睡着后就跑出去跟邻居小孩跳皮筋去了,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等想起来回家一看,他从炕上摔到地上不知多长时间,嘴唇青紫,人哭得背过气。从此十傻子就变得痴痴呆呆,哈喇子一根接一根往下流,脖子上总套着一个硬浆浆的围嘴,大眼睛再无光泽,看人就像死鱼眼半天不转一下。别看十傻子发痴,跑起来却是飞快,脚下就像踩着一个风火轮,二姐放出的黄黄愣是没撵上他。跑来跑去,他又原路返回,一蹁腿骑上高高的院墙,他还掂记着奶奶的哭声,似乎那哭声是一首动听的乐曲。奶奶哭累了,终于不甘地止住哭声。十傻子意犹未尽,边拍巴掌边喊:“好听,好听,哭啊,接着哭!”二姐甩砖头砸他:“好听个屁!乐意听回家听你妈嚎去!”

哭声偃旗息鼓了,骂声却风起云涌,奶奶先是骂佟芳,骂她是扫帚星,扭着屁股一天不知咋得瑟好了,让王家断了香火。然后再骂妈妈,真窝囊!挺大个屁股就是生不出小子。骂完妈妈再骂爸爸,完蛋玩意儿,啥也不是,连个带把的崽子也弄不出来。骂够了,看我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她,就一下子抱住我,把那张衰老、疲惫的脸紧紧贴在我的粉嫩小脸上。那是她第一次抱我,我伸出小手给她抹眼泪,她的眼泪滚烫滚烫的。其实奶奶挺可怜,爷爷去逝早,一人拉扯爸爸和姑姑们成家立业。到如今,为了抱孙子,弄得里外不是人,让全村人笑话。

妈妈结扎回来了,拎了一斤白糖,二斤猪肉,那是村里给的补助。妈妈交待爸爸白糖留着给孩子们包糖三角吃。这猪肉呢,肥的剔下熬肉滋拉,瘦的包饺子。爸爸撸起袖子,从酸菜缸里捞出两棵酸菜,就抡起菜刀丁丁咣咣剁饺馅子。那天晚上,饺子很香,我们撑得小肚溜圆。奶奶一口没吃,只喝了一碗寡淡无味的饺子汤,她觉得那肉是从她身上割下来的,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妈妈结扎的第二天,工作组走了,教委主任来了。他说王校长,你当了这么多年校长,没少出力,我代表全村的父老乡亲谢谢你!爸爸搓着手说,这不算啥,应该的,应该的。主任掏出那封举报信,说这次工作组来调查,对你影响极其不好。这样吧,我看你毛笔字写得好,明天暂时到公社小学教美术课……没等主任话说完,爸爸全明白了,从村里到公社,听起来是提升了,可是谁不知道啊,小学的美术课就是那么回事,一年都上不了五节课。这分明是找理由开他呢。果然,第二天早上,爸爸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看见教委主任带着一群人已经在恭候他。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教委主任的小舅子,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教委主任的小舅子个子矮,长得小鼻子小眼的,说话一副娘娘腔,走路也像女人那样一步三摇,整个一太监。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校长?爸爸掉头就走,啥话也没说,谁让人家是教委主任的小舅子呢。因祸得福吧,在公社小学这一年,爸爸充分利用时间,自学了专科法律课程。成功总是青睐于有准备的人,那年赶上派出所公开考试招内勤人员,爸爸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再后来转正了,成为一名正式公安干警。

那段时间,奶奶的身体状况极糟糕,不是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就是脖子上有黑紫色刮痧的痕迹。最后是大白天眼睛看不清人,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白内障必须做手术。住院期间,妈妈不计前嫌,像伺候自己老妈一样伺候奶奶,喂她吃饭,扶她上厕所,陪她聊天。奶奶不吃葱花,妈妈就单独为她做小灶,感动得奶奶直抹眼泪。妈妈劝她别哭了,总哭对眼睛不好。奶奶听后更觉内心惭愧,说桂芝啊,妈不好,这几年让你受委屈了。妈妈拉着奶奶的手,欣慰地说,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

“山重水复无疑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妈妈意外怀孕了。据说那批结扎后意外怀孕的妇女不在少数,原因是计划生育站的技术员原本是个劁猪的,当时因妇科医生奇缺,他只在市医院妇科实习一个月就走马上任。奶奶观察妈妈好几个月不拿黄纸上茅房了,心下窃喜,却不似从前那样,在那儿打卦算命掐算到底生男生女。其实有些事情急不得,需要漫长的煎熬和等待,如同瓜熟蒂落。

那年冬天,妈妈顺利产下弟弟。奶奶知道消息后,气喘吁吁赶到医院,并没有急着打开小花被看孩子的性别。而是站在妈妈的床前手抚着胸口,脸上的赘肉因激动而“突突”地颤抖,就这样足足抖了一刻钟,才将手插进自己腋窝下暖了暖,然后慢慢坐下来,打开小被子,把头拱在弟弟两腿中间,吧吧有声地亲着他的小鸡鸡。亲完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屋子。不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尖而细的哭声,那哭声苍老而悲凉,听了让人觉得心酸。第二天黎明,奶奶早早去了爷爷的坟地,她告诉爷爷:“死鬼,咱们老王家终于有接户口本的了……”那天阳光真好,异常地明亮,阳光照得奶奶有病的左眼涌出泪花。那泪花最终汇成一条混浊的小溪在奶奶脸上肆意奔淌。

一晃就是十年,弟弟在奶奶非同寻常的呵护下和我们一起长大,过了这个年,我们又该长一岁了。

厨房里的电风轮始终在响,开始是呜呜铆足了劲儿激情昂扬,响一会儿,就变成有气无力的嗡嗡声,因为年末用电量大,电压不足所致。锅里蒸腾起来的水汽宏大,一窝蜂地扑满玻璃,形成一道一道水线旖旎而下。妈妈蒸完干粮,进屋,端起茶缸“咕咚、咕咚”猛灌一气,又返回厨房,开始烀猪肉。平时很少吃到猪肉,确切说是很少吃到瘦猪肉。妈妈总是买价钱便宜的肥猪肉,切成大块,炼成一坛坛雪白细腻的荤油。荤油偶尔吃上一回两回还说得过去,可要是一年四季常吃,真是让人乏味。妈妈爱吃荤油,无论是熬豆角还是汆酸菜总先用少得可怜的豆油炸锅,末了用饭勺子从荤油坛里掘出两大勺荤油。她以为她爱吃,别人也爱吃,尽管我撅嘴抗议好多次,可妈妈记性不好,等菜端上来,一闻还是那股腥味十足的荤油味。所以唯有过年才有机会放开肚皮吃上一两顿瘦肉。如果捣点蒜泥,蘸着吃,那就是天下最美味的吃食了。

妈妈从厨房出来,面色红润,发丝上挂满水珠,有点像清晨沾满露珠的蜘蛛网。她吩咐我去食杂店买几瓣大料,烀猪肉不能缺它。我嘴撅得老高,可以挂个油瓶了。因为我刚才已经去一趟村东头王寡妇家的食杂店买了一袋白糖。我家过年时的干粮除了黏豆包之外,还有馒头和糖三角。我们小孩子不爱吃豆包,豆包黏性大,吃起来沾筷子,洗都不好洗,可妈妈爱吃;馒头是奶奶和爸爸的专用食品,奶奶有胃病,一吃大米饭就吐酸水,爸爸大概是随了奶奶,没馒头不上桌;我们姐弟四个则格外青睐糖三角,出锅时趁热吃才妙,用牙轻轻咬开,一股香醇温润的甜味瞬间弥漫唇齿间,一个字,香!两个字,真香!三个字,香香香!

我来气妈妈记性臭,为什么刚才不一起说出来呢。受妈妈影响,我不乐意去王寡妇家买东西。妈妈说王寡妇不是好东西,爱占小便宜,这样人家开卖店,能算计到骨子里去。妈妈这样说自有她的道理。那是几年前的旧事了,王寡妇当时还不是寡妇,她家掌柜王吉是个体格健硕的屠夫,能干,家里经济宽裕。虽说那时屠夫不在少数,但因为他刀法纯熟,稳、准、狠,与猪有着深厚感情的主人都为能在王吉刀下归西的猪们没有痛苦而感到一丝安慰。另外,他还练就瞧一眼猪耳朵就能看出这猪有没有痘的过硬本事,这给卖家减轻不少经济损失。因为猪在没杀之前如果验出有痘,卖家会以最低价把猪卖给走街串巷的烀熟食的肉贩子;如果等猪毙命在案板上,大白于天下才发现有痘,那猪肉很难再卖出,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为此找王吉杀猪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到了年节,猪倒霉了,王吉家院子上空凄惨的叫声不绝于耳。鱼轩象服,夫贵妻荣。仗着掌柜这点骄人的本事,王吉老婆贾秋菊走起路来胸脯挺得高高,仰脸朝天的,眼里谁也没有。赶集时她买了一块价格不菲的绸缎,求奶奶裁件紧身棉袄。当时奶奶忙于活计,没当面量布料尺寸够不够,因为平时来做衣服的人大多是把布料随手扔在案台上就走人,她们信得过奶奶。妈妈相中了那块布料,若在平时,她舍不得买,而那天恰好是她和爸爸妈结婚10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就去集市买了一块跟贾秋菊一模一样的布料,奶奶裁好做成棉袄,漂漂亮亮穿在妈妈身上。等奶奶量贾秋菊买的布料时,才发现尺寸不够,告诉她,她却认为是奶奶和妈妈偷梁换柱,合伙欺负她,她便扯开了破锣嗓子骂:

“啥鸡巴人家呢,手脚不利索。”她叉起腰,胸脯挺得高高,一副拼命的架势。

“你说话嘴巴干净点。明明是你自己买时没看好尺寸。”奶奶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虽说奶奶嘴厉害,但在钱财上不黑,她坚持几十年为村里老少做衣服,收取很少的费用,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说错了吗?事实摆在这儿,你儿媳妇身上的布料跟我的一模一样,还有啥好说的!”贾秋菊是外村人,今年刚嫁到村里,她不了解奶奶的为人,难免火气十足。

一直站在奶奶身后的妈妈终于憋不住了,“嗷唠”一声:

“别欺人太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连妈妈自己也惊讶,她本想要大骂一通,可话一出口就变味了,大概是受爱看古书的爸爸影响太深。

贾秋菊不是善茬,你一句,我一句和妈妈顶起牛来。人与人之间关系真是微妙,一旦撕破脸破,就无所顾忌了。

“嗬!老母猪嗑碗碴子——满肚子是瓷。别看你家掌柜当过校长,校长没教育好老妈和老婆,照样偷梁换柱!”

她嘴茬子厉害,妈妈和奶奶娘俩也没骂过她,最后气得奶奶拿起剪刀要毁了那块布料。好汉不吃眼前亏,见事不妙,贾秋菊一把夺下布料,逃之夭夭。

自此以后,我就常听奶奶和妈妈说起这件事,说人不能心眼太实,实大劲儿就是傻。如果当面量量那布料,不就啥事都没有了。

后来王吉因小纠纷,跟人动了刀子,拿刀捅死了人,被判死刑挨了枪子。贾秋菊成了寡妇,没有生活来源,她开了一家小卖店维持生活。

我们村共有两家小卖店,王寡妇一家,村西头刘大豁牙子一家。一到年节,大伙都爱到小卖店看牌、打扑克。因为有妈妈严厉告知——不许去王寡妇家买东西,所以第一次买白糖时我绕开王寡妇家,去了刘大豁牙子家。他家没人,可能是去公社办年货了。为了尽快吃到糖三角,我不得已来到王寡妇家门口,踢了一会儿冻得滴溜圆的牛粪蛋儿,看玩扑克的人散尽了,才放心进去。王寡妇见我来了,放下手中编织的毛活,神情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头上长着犄角。大概她做梦也想不到,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的孩子会主动到她这里买东西。我往出掏钱,却怎么也掏不出来,我的手冻硬了。她拉我到火炉跟前,说:

“三丫,别急,冻坏了吧?赶紧烤烤火。”她说话的声音挺温柔的,不像妈妈说的那样,一副破锣嗓子。

“买袋白糖。”我把钱放在柜台上,小声说。毕竟第一次上她家买东西,我有些紧张。我怕妈妈知道后不高兴。

“哟,你看,白糖卖没了。”她颇为失望地说。

妈妈已经发好一大盆面,如果没有白糖只能改蒸馒头了,今年就吃不上糖三角了,而不吃糖三角的年就缺少甜蜜的味道。我懊恼地揣起钱,要走,她却叫住我:“三丫,等一下,我家碗架子里好像有大半袋。”一转身,她把大半袋白糖塞到我手里。

我为难了,不知该如何付钱。

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说:“不用付钱了,拿去吃吧,又不是整袋的。”居然有这好事?我深怕她反悔,连声谢谢也没说,就跑了。

回到家后,妈妈发现是半袋白糖,问我怎么回事,我怕她骂我,在实话实说的基础上,张冠李戴把王寡妇换成刘大豁牙子。

这次妈妈又让我去买大料!看来还得去一趟王寡妇家。有了第一次良好开端,再去王寡妇家时,我心里竟萌生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感觉。

“三丫来啦,还想买点啥?”王寡妇已经不织毛活了,她在吃午饭,见我来了就放下筷子。桌上饭菜很简单,几瓣酸菜心,一碟鸡蛋酱,一盘猪肉炖粉条,一盆黏黏乎乎的大馇子。

“买大料。”我痛快地回答。一回生,二回熟,跟前一次比,我不那么紧张了。

“三丫真乖,能帮你妈……妈……跑腿了。”她用赞赏的口吻夸我,但是当她说到“妈”字时,巧妙一带而过,就像一股突如其来的贼风,“嗖”的一下远遁了。

“是我妈让我来买的,说你家大料新鲜。”老实说,我是个不爱撒谎的孩子。可这次居然不打奔儿,把谎撒得天衣无缝,水到渠成,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有这能耐。

她伸向饭勺子的手僵在半空,半信半疑地问:“三丫,你说是你妈让你来的?”

“是!”

“那你妈开始烀猪肉了?”

“是!”

“你家今年下手早啊。”

“是!”

我尽量简单回答她,因为我怕话多露馅儿。

她终于相信了,长吁一口气,抖搂开柜台上的抹布擦拭眼角。擦完才发现那是脏兮兮的抹布,却不恼,紧抿的嘴角舒展开一抹浅浅的笑意。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手指轻松地敲敲柜台玻璃,问她大料在哪?她拉着我的手到柜台后,指着一个白色面口袋,说:

“这是新进的大料,你闻闻,味儿可鲜灵了。”她打开面口袋,抓出一大把八角茄香让我闻。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看来她也是俗人一个。为了回应她的热情,我凑过去,翕动鼻子,假装内行地闻着,并点点头。也许那茴香确实是新进的,香味浓郁极了,使我抑制不住打个喷嚏。

她似乎很在意我对茴香的评价,一旦得到我的认可,显得格外兴奋,脸上溢满花儿一样的笑容。她给我称了二两,秤杆高高的,收好钱,又找回我两个钢蹦儿。意想不到的是随着晶亮钢蹦儿一起落入掌中的还有四块大白兔奶糖!

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她说:“凡是来我这买东西的小孩子,我都白送几块奶糖,过年了嘛。”

听她这么解释,大白兔奶糖被我理直气壮收入囊中。其实我不太得意糖块,那些带斑斓条纹的糖球、像彩虹一样绚丽的橘子瓣、硬得创牙花子的水果糖,吃了会牙疼,我一牙疼就会扰得全家人不安生。但口感绵软、味道甜美的大奶兔奶糖却极少见,也极少吃。路上,我一次次掏出奶糖看,生怕它丢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在这个年味越来越浓的冬季,那四块奶糖像四团炽热的火炭温暖着掌心,温暖着我,让平常怕冷的我竟感觉不出一丝冷来。

回到家,我再一次向妈妈隐瞒实情,她信以为真,夸我比弟弟强,能帮她干活了。我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就说我要上茅楼,借机跑到房山头,剥开糖纸,迫不及待扔进嘴里。奶糖在嘴里打了几个滚,润湿了,那股令人向往已久的绵软的甘美的味道就弥漫整个口腔,让我幸福得快要死掉。怀着感恩的心,我第一次在萧瑟的冬季,郑重其事地望着头顶那片熟视无睹的蓝天。噢,原来视野单调的天空居然这么蓝,蓝得纯粹,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醉。而这一切美好情怀,皆来自王寡妇赠送给我那四块大白兔奶糖!

我正要消灭第二块,突然有人在我背后闷声闷气地说:“不许动!举起手来!”一个硬绑绑的类似棍子的家伙顶在我的后腰。不用猜,一定是弟弟拿着破枪把我当特务。我慌了,奶糖若是被弟弟发现,那等于落入虎口。藏起来已经不赶趟了,我只好僵着身子不敢回身。鬼精的弟弟觉察出我的异常,拎着破手枪“噌”的一下跳到我前面,像狼狗一样嗅来嗅去:

“三姐,你嘴里咋一股甜味呢?”弟弟有鼻炎,平时连茅楼的臭味都闻不着,却闻到了我嘴里的甜味,真是怪事。

“没、没有啊。”我支支吾吾地说。

“哼,还想骗我,你看看地下。”弟弟指了指我脚下那张画有两只兔耳朵的天蓝色的糖纸。

大白兔糖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它出卖了我。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是不是偷钱买的?”弟弟拿我当他了。他有时就偷妈妈压在炕席底下的钢蹦去刘大豁牙子家买糖吃。

我一边拼命摇头否认,一边偷偷把手伸进后屁股兜。

弟弟见我不说话,继续威胁我:“不说是吧?我告诉妈去!”

我在心里骂他:“该死的黑车轴!”要是妈妈知道我去王寡妇家买东西,还吃了人家的糖,那我可就惨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套住弟弟这条狼,我打算用一块糖收买他,便不情愿地从后屁股兜掏出一块糖给他。

弟弟见了,把枪夹在腋下,一双小眼睛大放光芒。

他馋嘴巴舌地吃完,又伸手向我要第二块。

我说:“没了。”

他不信:“我看你后屁股兜鼓鼓的,还有。”

我说:“那是留给大姐和二姐的。”

他说:“别挑好听的说了,就你那馋嘴巴子,还能给大姐和二姐留着,糊弄鬼呢?!”

我说:“不信拉倒,反正没了!”

他说:“那我告诉妈去!”

弟弟气哼哼地把破手枪别在裤腰上,撒丫子往屋跑,边跑边喊:“妈——妈——”

事情最终败露,妈妈听了弟弟一面之词,抡起笤帚照着我的屁股边打边说:“让你偷钱买糖,姑娘家家的,嘴咋那么馋呢。”

我边哭边委屈地辩解:“不是偷钱买的,是王寡妇硬要给我的!”

妈妈住了手,不相信地说:“昨天碰到王寡妇,她还歪着嘴冲我吐唾沫呢。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

剩下最后一块糖我没吃,因为我为它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天黄昏,炊烟缭绕的暮色时分,我忍着屁股痛,趟开厚厚的积雪,用铁锹挖了一个坑,种下大白兔奶糖,幻想明年春天它能长成一棵树,结出数不清的奶糖。人不能失去美好的幻想,幻想可以疗伤。唯有那样想,我的屁股才不火燎燎地疼。

爸爸好几天没回家了,听妈妈说去抓赌了。在农村,逢年前年后,劳累一年的人们犒劳自己最好的休闲方式就是打牌。偶尔动钱,却不大,小打小闹,图个乐和。但其中不乏居心叵测的人,嫌小的不过瘾,就玩大的。结果呢,赢的回家之后,自以为是功臣,灌两口小酒,跟老婆孩子吆五喝六;输的呢,回家后歪鼻子瞪眼,不是骂孩子,就是打老婆,扰得鸡犬不宁。于是女人们便觉得这年过得窝囊、冤屈,索性把派出所当娘家了,动不动就举报:某某村某某家在聚众赌博,快来抓吧。接到举报后派出所的人便马不停蹄星夜出发。

那天爸爸终于回来了,人削瘦许多,眼圈黑黑,胡子拉碴。爸爸一回来,家里就刮起一股快乐的旋风。

他抱起弟弟连亲带啃,说:“小龙,在家吃啥好吃的了,又胖了。”

弟弟捏着爸爸的大鼻头,贱声贱气地说:“吃妈妈烀的猪肉了。”

我在一边冷嘲热讽:“还吃王寡妇家的糖了。”

爸爸发觉冷落了小女儿,就放下弟弟,摸着我的头说:“小玲,咋又生气了?谁惹你了,告诉爸爸。”

二姐和大姐也跑过来,爸爸又问她们:“你们想没想爸爸?”

不等姐姐们回答,弟弟抢先说:“我想了。”

我撇嘴说:“想个屁!你是想爸爸的手枪吧?”被我揭穿老底的弟弟像斗败的公鸡,低下头,闭了嘴巴,去摸爸爸腰间的手枪。

妈妈看见了,大声呵斥他:“小龙,那东西不能乱动!”然后埋怨爸爸,“保山,你也真是的,那东西哪能让孩子乱摸!”

奶奶也在一边说:“保山,手枪那玩意儿邪性,可得多加小心啊!”

爸爸三把两把洗完脸,说:“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他又冲妈妈说,“桂芝,你想饿死我呀,开饭吧。”

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吃起饭来。

腊月二十八,年的味道越来越浓,家家都忙得差不多了,该买的都买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只等新年的钟声敲响。

可是爸爸还没回来,妈妈说又去抓赌了。黑龙江的冬天黑得早,不到5点就黑透了,气温比白天还要低,达到零下30多度。窗外朔风凛冽,庭院里那棵老杨树的枯枝好像耐不住寒冷,借着风力啪啪敲打窗棂,它也要进屋暖和暖和。月亮冷着脸,失去往日温润的颜色,无形中为夜晚增添几分清冷和寒意。妈妈收拾完碗筷,往炉子里多加几块柈子,炉盖子闭不上嘴了,就像吃饱的人被按着脖子强行往嘴里塞了两馒头。妈妈毫不客气地踹了炉盖子两脚,那些支棱八翘的木柈子就低眉顺眼归于炉膛,等待燃成灰烬。妈妈让我看着火炉,别着落架了,她去刘大豁牙子家的小卖店看打扑克去。王寡妇家也有人打麻将,可是打死她,她也不会去的。

屋子不算太冷,坐在炉子旁能看见炉盖上微微颤动的热气,窗台上那盆灯笼花花事正浓,开得一派红火。炉膛火苗燃烧正旺,呜呜的响声像一列呼啸的火车。黑漆寥光的炉盖子被烧得红彤彤,既像满天嫣然的晚霞,又像新媳妇脸蛋儿上涂抹的红妆。大姐二姐在看电视,我守着火炉昏昏欲睡,弟弟是个夜猫子,天越黑,人越精神,早不知去哪疯去了。恍惚中,我梦到了种在雪壳里那颗大白兔奶糖,果真长成一棵树,上面结满了饱满的糖块。我爬上去摘呀摘,弟弟拿着手枪站在树下像看犯人似的指着我。我把摘下来的糖果恭恭敬敬捧给弟弟,他扭着黑车轴脖子,怪怪地看着我。突然一股阴冷的旋风将树上的糖块全部卷走,怎么会这样呢?一着急,醒了。弟弟一身寒气闯进屋子,他冻得嘶嘶哈哈,两手通红,却没舍得放下破枪,拿着它靠近火炉取暖。不知为什么,今天看弟弟那把破枪萌生出一种畏惧。

院子里传来狂烈的狗吠声,那是打扑克的人散场了。

大姐铺好被子,我钻进被窝,安静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觉得屋子里有许多人在走动,睁开眼睛见屋地中央站着几个着装的男人。那几个男人我没见过,但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派出所所长。他们深更半夜来我家做什么?出了什么事?爸爸呢?妈妈呢?我一跃而起,惊叫着喊爸爸妈妈。所长见我醒了,就说小玲醒了,你爸爸在外屋洗手呢。那几个人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言不发,表情肃穆。这时大姐二姐弟弟都醒了。我快速穿好衣服,跑到外屋,见爸爸低着头在洗手,妈妈站在一边哀哀地掉眼泪。爸爸平时连洗脸都是马马虎虎,可今天洗起手来,一遍又一遍反复打香皂,似乎他的手上沾了什么罪恶之物。

我们姐弟四个齐刷刷站在父母跟前,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看隐瞒不住,让妈妈简单说个大概,他则心事重重地看着我们。原来天黑之际,派出所铃声大作,有一妇女举报,说南山村的王寡妇家小卖店有人在赌博。我们村叫南山村。爸爸他们闻讯出兵,很快就包围了小卖店。那些赌徒狗急跳墙,拉了电闸,屋内漆黑一片。其中一人负隅顽抗,把屋内取暖的火盆砸向率先冲在前面的爸爸。黑暗中,爸爸以为赌徒手中有家伙,就冲房梁开了一枪。惨剧就在这时发生了:王寡妇那天多喝一碗粥,她嫌黑灯瞎火去茅房不方便,便蹲在后窗户下小解。自从王吉死后,那间房子年久失修,早已残破不堪,房檐几乎与地平行。而爸爸打出的那颗子弹走偏了,像长了眼睛直奔后窗户,击碎玻璃,击中她的头部!

突然,我混沌的脑子像一条解冻的河流欢畅地流淌:爸爸失误打了王寡妇,所长要带走他,到市局录口供,录完口供之后是判刑还是撤职谁也说不准。在上车的那瞬间,爸爸肯求所长回家一趟和家人告别。进屋后,爸爸见我们熟睡,先去了奶奶房门口。屋内静悄悄的,爸爸没有惊扰奶奶,轻轻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无声地站起,去厨房舀一盆水,想洗洗手就走。这时我醒了,我开始大叫,大姐醒了,二姐醒了,弟弟醒了,他们都在叫,温馨小屋被巨大的悲凄笼罩。

爸爸跟着所长走了,我们姐弟四个扑在妈妈怀里,那么无助地看着爸爸上了警车。那晚的月亮柔情似水,我一直觉得月亮是老天爷精心献给人们的一个尤物,宁静而波澜不惊,带着淡淡的忧郁,日复一日地照亮夜空。星星不多,有几颗特亮,好像夜航船上的明灯,为迷失方向的人指路。置身这样美妙的夜色中,想起爸爸,想起王寡妇的大白兔奶糖,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这不应该是个伤心的夜晚啊!借着月色,我来到埋藏大白兔奶糖的地方,扒开雪壳一看,咦,糖不见了!它消失得那么干净,连糖纸都无影无踪。难道被饥饿的老鼠叼走了?还是被寻食的母猪当做点心给吃了?想到带给人美好希望的东西竟成了令人讨厌的动物的吃食,我伤心欲绝,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爸爸不在,爸爸带走了全家人的欢乐,也带走了年的喜庆。腊月二十九早上,妈妈没心思做有模有样的吃食,只热了昨晚的剩菜剩饭。菜是猪肉炖粉条,粉条原来就是个软骨头,经火一热便死心塌地投降了,要样没样,要味没味。妈妈热菜时心神不宁,手被炉子烫出一个白泡。糖三角吃起来不甜,味同嚼蜡;奶奶喝了两口米汤就回屋了;弟弟破天荒没出去撒野,坐在炕沿上翻来覆去摆弄那把破手枪;大姐二姐默默收拾碗筷,好像被人点了哑穴;我翻了几页书,看弟弟还在玩弄手枪,就说,你不玩那破东西能死啊?弟弟不服气,斜愣我两眼,把枪压在屁股底下,身子晃来晃去。晃得正起劲,突然停下了,似乎想起什么,吸溜着鼻涕,把枪锁进柜子里。

妈妈坐在炕上盯着院门愣神,我知道她在等待爸爸那熟悉的身影推门而进。奶奶一扭一扭地从西屋走出来,她的脸上异常平静,她对大家说:“听着,保山没啥事,他跟着去解释解释就能回来,又不是故意杀人,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妈妈听后,觉得在理,神色不再那么凄惨:“那我去下屋把香案拿出来刷一刷。”我家每年都要摆香案祭祖,这是一年中最后一项重要事情。无论发生多大的事,老祖宗不能冷落了。

妈妈捧着香案进屋时,跟她一起进屋的还有佟芳和周大脑袋。他们听说爸爸的事,就过来看看。佟芳有十几年没有登我家门了,这次突然拜访,奶奶感到很意外,掏出手绢擦拭眼角,其实她眼角什么也没有。周大脑袋没敢进屋,手插裤兜在外屋晃荡。奶奶喊:“大脑袋,你在外瞎晃啥呀,我也不是老虎,进屋抽根烟吧。”周大脑袋就等奶奶发话呢,摸着光脑壳笑嘻嘻进屋,看二姐往炉子添柈子,就说这柈子劈得块大,哪能烧透,我重新修理修理它。

我陡然醒悟,原来宽容和关爱可以化解千年冰霜。

年三十晚上,在要接神的时候,院门忽地被推开了,爸爸满脸疲惫地回来了。县公安局听了汇报,没说什么,只是先让爸爸回家过年,年后听候处理。

那天深夜,我听到妈妈和爸爸谈话。爸爸说:“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得敢于面对,明天我们去她家看看。”爸爸说的“她”就是王寡妇。妈妈忧虑地说:“那,合适吗?听说她小舅子还要找人削你呢。”爸爸说:“管不那么多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事情发生了就得往好的一面想……”

新年第一天,大片大片的雪花悄然而至,天空东南方面不知是谁家屋顶的炊烟在袅袅升腾。我“腾”地跳下地,趿拉着鞋子跑到院子里,炊烟暖暖地迎面扑来,带着人间烟火的勃勃生机,温情十足地包围着我,我不由泪花纷飞了。

院门“吱扭”一声响,爸爸妈妈走出来,洁白的雪地上有两行迤逦的脚印,延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