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诺,你看看周围。你所做的一切此刻无人阻止也无人鼓掌,周围只有冰冷而完美的夜色,睡着愚昧但早已习惯忍受的人。你真的要无事生非,破坏他们的生活么?改变他们熟识的一切,无缘无故地介入并且负担他们的命运?
鱼诺停住了脚步,漫天星辰幻化为无数双眼睛。
鱼诺,你看过你要改变的东西么?你为之付出了鲜血,它被你撼动了么?你懂得的东西,我们称作“笑谈”。我们聪明过人,你去做,是因为你太傻。你所顾虑的,只有小孩子才会去怀疑、去担心。就算未来世界会毁灭,生活也不会如何吧,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左右不过活下去!睿智的祖先早就告诉我们,生活是一场苦修,成长意味着苦难,会生活就是习惯痛苦。书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神话,永远不要将它作为生活的样板!
人生百年,我们只在乎这百年,只想顺利地活过一辈子,不好不坏,平静无波。只要不胡思乱想,一切都和祖先一样,多么亲切!我甚至可以改成祖先的名字,我为他重演了一遍他的人生!
而你,四处碰壁,伤痛在身,早晚会躺在泥里,羡慕地看着仍能继续活下去的我们!这就是缺少教养的坏处!
这些声音在星光中闪耀,和着风声一起围绕在鱼诺周围。这是一股巨大的惯性,像一股洪流不断地拍打在鱼诺愿望上,竭力想将鱼诺这片刺穿水面的石头击碎拗断。而在重压下,鱼诺也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的想法。毕竟,他亦生于斯长于斯。
鱼诺,你到底在做什么,不是又一次任性了么?真的,那些想法传承了太久,一直让人们按部就班地活着,互相咬合成一整套规则,而你却仅凭成人教育小孩子的浅显道理去怀疑人们,尽管这在未经世事的孩子眼里是如此值得质疑。你也看到,很多小孩子怀抱着疑问长大、隐忍、死去,最后他们如何抵抗疑问的经验被传承下来,成为睿智的一部分。
而你在坚持什么呢,不是很可笑吗?不是某种意气用事的别扭么?想想看,其实只要低头,一切道路就会变得平坦,那些烦恼都会消失无踪。伤很快就会复原的,之后只需好好习惯生活,所有都会完美而平和地恢复。你完全不必承受这些苦难。无论结果多么荒谬,总是会有人有理由赞美你。
一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在鱼诺眼前浮现出来,它们属于久违的悠闲时光,他不必负担什么,只需烦恼着不成烦恼的东西,纠结着生活中最无足轻重的琐碎,逗弄着自己直到老死。只要忽视了头顶的……
鱼诺在思绪中抬起头,头顶的交错在一起的树枝忽然扭结在一起,组成了圆滑的轨道,一些轻细而结实的线从轨道中滑出,扭曲着正要钻入他的身体。细小的火焰已经在他脚边准备,只要他踏错一步,这些火焰就会灼烧他的脚底,而他当然不会故意踏错哪怕一步,因为轨道为他指出的路是如此平坦,而且,有哪个神经正常的人胆敢正视活生生的自己已经成为别人规定的样子?!
那些细线在召唤着鱼诺。鱼诺伸出一只手指,小心地触碰它们中的一个,它们触手即入,所过之处变得松弛舒缓,鱼诺渐渐无法清晰地感觉到它们渗入的轨迹,直到它们刺入心脏。可怕的异物感之后,鱼诺惊恐地发现自己曾经清晰地感觉到的一切竟然一点点消失了,包括曾经感激和痛恨的所有。
这是成长还是衰退?如此重要的东西,倘若失去还剩下什么?!鱼诺不由自主地奋力挣扎,纷乱的思绪却清晰起来,如果这是一条细线的代价,那么一生怀抱巨大疑惑的代价将会是什么?如果他们真的能忘记,那么为什么要留下“帮助”其他人的睿智——当真不是补救么?到底是谁指导他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适应这样的一生呢?
或者这本该只是人类中一部分的路?他们或许不需要轨道就能走好。然而人类缺乏某种重要的信仰,因此集体踏入了捷径?
丢弃那种信仰源于对一生平安而非一生快乐的苛求么?谁定义了生命和衡量了生死?
鱼诺终于挣脱细线的束缚,将它和自己的血一起丢出体外,他仰面摔倒在地上,看着一如方才的月轮。月光中有一种纯粹的东西,就像小孩子无所顾忌的快乐。从呱呱坠地走了这么远,他也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执着地想要世界变得清澈,一览无余,执着地不想要疑问,再看着它们制造苦难。
永不忘记,永不释疑,就永远没有宁静。不过鱼诺,也许你确实应该“现实”一点儿,承认自己并非幻想里的超人,敢为天下先,救万民于水火。单纯地寻找答案吧,将来自别人的迟疑丢在身后,毕竟这是你的一生,如何使用从来不与任何人有关,至少给内心安宁。
只需要清楚地记住,你安稳度过一生的几率远比那些心无旁骛的人要低,而找到命运的几率也只比他们高出一点点。这确实够任性的,但更任性的是你觉得它值得坚持。
从“现世”看来,这理由的确足够,足够到可以毫无顾虑。所以,鱼诺的确普通到令人发指。他从思绪中挣脱出来,笑了笑,冷漠而平静地望着不远处唯一亮起的灯火。
现在,我来释疑。尽管,可能令自己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