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之所以会在苦难中坚持,是因为他们相信有一个奇迹在前方等待。
然而命运最残酷之处在于,如果受难者跪下,它就会疯狂地压榨受难者,无情地折断他最后一根骨头。如果有幸从命运手中逃脱,就会反过来变得无比坚强,如果失败了,则会变成一只没有骨头的鼻涕虫。无力抵抗他人的践踏,只有将身体练得更加柔韧、无限自愈,并且疯狂繁殖。这在动物也是一种规律。
那天的马齿苋匍匐在命运脚下。她猜错了,羊驼反而利用了她。那些食物里没有一点毒药,因此想要利用它们博得鱼诺信任,揭露羊驼面目的马齿苋反而成了鱼诺眼中的搬弄是非者。没人会记得她没有选择明哲保身,连鱼诺也用半惊讶半怀疑的目光望着她。或许还有种莫名的期待,仿佛她是正在表演的马戏团小丑。这令马齿苋羞愧难当,但更多的是气愤。可她有什么理由责怪鱼诺呢?她只有竭力忍住眼中的泪。
在某种程度上,人类也是只看结果的生灵。以心机胜利了,称作决胜千里,耍心计失败了,叫做蛇蝎心肠。大多数人会在结果之后才分善恶。有心机的好人?在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里,可能不如无脑的混蛋!
不过……那些分善恶在前的人呢?现在正被大多数人顶礼膜拜呢!
如果当日马齿苋再多坚持几天,也许她可以活到白发苍苍。她天生无法成为鼻涕虫,但也没有惊人的天赋。然而,她的心没有可取之处么?她不比其他人强一点么?这点好心不足以救人,但她不会害人也不值得赞许么——即使只是基本的道德。
除了坚持,大概还可以归咎于没有遇到合适的领袖。一只齿轮当然什么都做不了,除非它在合适的机器上。但马齿苋没有运气遇到这样的机会,当时的鱼诺还转动不了她。当然,这样的机会很少,就像人类的基因会命令人类衰老死亡一样。这不是不公,而是惩罚所有人类的愚蠢。
鱼诺后来在一座山的最高处立了一面碑,在他懂得用自己的脊梁支撑别人,因而笑对世界的时候:谨以此纪念人类当中所有拖累了聪明人的蠢货!
因为有不多不少的人需要戳他们的脊梁,所以必须把他们钉在历史里。
但在当时,鱼诺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怀疑。他当然看得出马齿苋想要证明什么,甚至可能赌上了所有一切。然而所有一切也可能是做戏——一个被部落排斥、孤僻古怪太久的女人在发疯!
说来一切也不能都怪在鱼诺头上,因为当马齿苋发现花蟒完全平安无事,甚至更加有精神时,她眼里狂乱的目光完全符合鱼诺的第二种想象。而对于马齿苋,她就像一个准备高歌一曲却发觉自己弄错了剧本的演员,一个正要领受上天的恩泽却被惊醒美梦的修女。一切忽然变得破碎,那些化为泡影的憧憬美丽到残酷。
马齿苋走错了重要的一步,她流星般滑下了深渊。她拥有少见的一点正直,但她缺少灵活,不是称职的演员,也就没能演好自己的剧本。当观众以质疑的眼神审视她,当同伴甚至自己也嘲笑那些看似美好的企图时,她该如何从眼前这境况下拯救自己?
在鱼诺的警惕下,在自己的惊惶中,马齿苋不知所措。她差点在鱼诺面前杀了花蟒,这等同于折断了鱼诺心上最后一缕脆弱的信任,也让羊驼的计划全部完成。当鱼诺冲上前阻止她时,他看到了她充满血丝的双眼,不由皱了皱眉头。马齿苋畏缩了一下,而后脸上的惊惶变成了凶狠。但那柄骨匕其实在鱼诺阻止她之前就已经停了下来,连花蟒也没有逃走。它不安地发出“嘶嘶”的声音,蜷曲着身体仿佛孩子在瑟瑟发抖。
蹲下身用手抚了抚花蟒的头颈后,马齿苋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悲哀从马齿苋全身散发出来,她似乎在抽泣,眼中却没有一滴泪。与此同时,鱼诺似乎觉得自己处境窘迫,他慢慢退到屋子门口,脸上带着陌生的神色,既不阻止也不离去。他仿佛是一个无比冷静的人,而眼前的情景是一幅他已经洞悉了一切的油画,生动而无情。
半晌,马齿苋慢慢放下双手,她望向鱼诺,灵魂被鱼诺的目光刺痛,在屋里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有一瞬,她眼里好像闪过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就像生命之火。它们曾经想要跳出那双眼睛,但很快就在鱼诺的无动于衷中黯淡下去。而后,她将目光挪开,动手将屋里所有东西一点点砸烂,失魂落魄的,像在疯人院住了太久的疯子。
鱼诺终于为她走进了他自以为的“油画”中,但他竟然是为了这些不值一文的垃圾……马齿苋抬眼看了看他,嘲讽从含笑的干裂嘴唇里散发出来。她无视鱼诺想要阻拦她的意图,甚至用骨匕划破他的皮肤。在所有东西都化为尘土后,她气喘吁吁地抱起花蟒,将它丢到了窗外。最后,她转向鱼诺,在他脸上收集着冷漠与不耐,将它化为通向天堂的阶梯。鱼诺后来明白,她实在太恨他。
“它——米妮,不必和我一起牺牲。我想这可以让你注意到……但愿能让你注意到!”马齿苋说完,用骨匕在鱼诺面前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血自体腔中狂喷而出,染红了歪在一旁的脑袋,形成一个诡异而美艳的喷泉,美丽得让鱼诺重新明白了她也是自己的同类,而不是丧心病狂的怪物。
可惜这时,她已经永远不再是人类。
也许女人更喜欢成王败寇,马齿苋输了自己的性命,却成功地让鱼诺重新对羊驼产生了怀疑。只是,她们争的究竟是什么呢?
鱼诺关上了马齿苋的房门,望向部落中心的火堆。火堆旁,是无尽的黑暗。他抹了一下脸上的血,鼻腔里充满了鲜血的腥气。
“你在看什么?”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鱼诺的思索。月光下,火炬犹如一只幽灵。她的双眼闪烁着火亮的光芒,如同她的名字,“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鱼诺很快摇头。火炬的问话似乎并非出自好奇,而是一道严肃的考题。但鱼诺显然无意将它填写成满分,就当送逝去的人最后一程。他用身体挡住马齿苋的房门,下定决心不让火炬在这时打扰马齿苋以生命换来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