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正阳上班之前,吴子仪把工作想得有些简单,他想基层嘛,无非是开开会、签签文件,大不了忙一些,多跑跑地方。但到真正走马上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有些幼稚,还有些天真。
首先,扑面而来的各种会议就让他叫苦不叠。在省城时,他非常讨厌文山会海,有时为了躲避那些无聊的会,他常常不惜以装病或别的借口消极对抗。但来到正阳他才知道,他原先开过的那些会,至多算是一种皮毛,或者上场之前的预热。一个县委常委开过的会,如果一项一项列出来,估计争取个吉尼斯世界纪录也不成问题。到正阳报道的第一天,他就稀里糊涂参加了大约五个会,而且每个会似乎都十分重要,非他去不可。先是省组织部副部长牵头的任命会,与会者除县委班子成员外,还有各大局局长、书记,以及各个乡镇的一二把手。任命会开罢,又是领导班子见面会,当然这个会一些人能参加,一些人则不能参加。见面会上,县委书记对班子成员做了一一介绍,之后致了词、表了态,顺便也交代了他即将分管的工作:文化与宣传。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这个会刚结束,等候在外面的文化和宣传系统的官员们陆续进了场,这是由他来唱主角的会。主持会议的副手致了欢迎辞、说了开场白之后,便是由他来读秘书早已拟好的一个发言稿,内容无非当前形势、目前现状、加倍努力、迎头赶上,等等。开完这个会,他想这下可就消停了,正要往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没想刚刚走出去的副手又折返回来。副手说:“常委,今天晚上是欢迎您的宴会,书记和县长全都参加,希望您准备一个简单的答谢词。”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脑仁儿已开始发胀、发疼,悬悬地似乎就架在两耳之间——晚上他自然就喝高了,人事不省,醉得连宾馆的路都认不清。
除了开会,最烦人的还有接待。这也是吴子仪之前未曾料到的。刚开始时,他只负责接待他分管的这几个口子的来人,慢慢地就有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意思了。因为县委书记、县长是抓全面工作的,有些接待忙不过来,就叫他临时顶一顶,应付一下。渐渐地其他常委也叫他顶,顶来顶去,顶得他筋疲力尽。他于是就常常抱怨,一个国家级的贫困县,哪儿就那么多的接待呢?因为接待,他经常几周都回不了家。有时一天能接待好几拨,这一拨刚走,那一拨又来,通常情况他同时接待好几拨。别以为接待只是陪陪人,念念稿子,到了晚上,还要真刀真枪地陪着客人吃饭拼酒,有时还得唱歌。
以前,他是个随和而话少的人,他宁愿坐在一边听别人讲,而自己也不肯多说一句。但自从当了县委常委之后,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讲话,早晨讲,下午讲,有时晚上吃饭还得讲一通。一天下来,他的腰不疼,嘴疼,有时两片嘴唇麻木得连饭菜的滋味都尝不出来。这还不算,因为这毕竟是上班,是工作上的事。最让他头痛且无奈的是原先在机关共事的一些同僚。他们总有许多理由下基层溜达,有时是真有工作,这儿查查,那儿问问,有时是路过,不管哪种情况,他都要费心尽力接待,否则回去他们一定骂娘,最后的结果当然又是一番拼酒搏杀,大醉一场。
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他来正阳的前几个月,除去不多的几个周末,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会议室和各大酒店之间。当然,这还不算那些没完没了的剪彩、随份子以及杂七杂八突如其来的额外应酬。
到正阳两三个月后,他才有精力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观照一下自己的内心。这时他发现,自己已有意无意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了,这个“陷阱”琐碎、杂沓、百事缠身,同时它又像融雪一样一点一点消融着自己的大好年华。他感到非常痛苦,痛苦之余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抽身出来,做一些自认为有意义的事。
他开始考虑如何开展实际工作的事。
这时他就想起了那位记者朋友的话:“来正阳当常委,不一定非得抓经济,可以抓文化,一抓一个准。”
他开始像篦子梳头那样,逐个梳理自己管辖的那些地盘。他想很快在这里找到他“进入角色”的入口。其实,正阳的那几个“中国之乡”,除了“土豆”之外,其他几个全都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换句话说,那些所谓的“中国之乡”,全与“文化”沾边,比如刺绣、古钱币、泥塑、诗歌,等等,而这些,无一不是媒体追逐的宠儿。它们全都因成绩显著而被省级和国家级媒体不止一次地报道过、宣传过。
先说刺绣。刺绣虽然是正阳的一大特色,几乎家家都有,但为了集中推广与展示,县上特地在县文化馆的大楼辟出一层作为展区,名为“正阳民间刺绣大荟萃”,既能与外商直接贸易洽谈,又可作为正阳旅游的一个景点让游客参观。为了进一步将其功能最大化,县上还在每年的“七夕”前后举办一次“民间刺绣作品大赛”,据说高手云集,场面火爆。要想在这方面再出新意,显然空间不大。
再说古钱币。古钱币是正阳这个地方的又一大特色,这得益于它在历史上特殊的地理与区位优势。在古代,正阳作为连接中原与少数民族地区的一个枢纽边地,商贸发达,旅人络绎不绝,虽历经许多个朝代更迭,但还是有大量钱币流落于此,老百姓在田间地头耕作时,不经意间就会捡到或挖到它,其数量之多,币种之复杂,在西部同类地区实属罕见。为了将这一特色与奇迹昭告天下,成为正阳的一个标志,一些有识之士多方奔走,终于在县城南边一块不大显眼的地方建了个“古钱币收藏馆”,号称“华夏第一”。这个地方,是许多人经过许多年努力经营才形成如此规模的,要想在短时期内让它再“焕发异彩”,显然勉为其难,不切合实际。
还有泥塑。正阳这个地方,有些奇怪,它虽然地处黄土高原的腹心地带,但在个别乡,却有一种特殊的、红得像胶泥一样的黏性红土,这种黏土不长庄稼,植被也极少,但却能烧砖烧瓦,烧制像古代陶器那样的坛坛罐罐。而在这个过程中,有好事者便在烧窑之余抟土捏人,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习俗。捏泥人者当初捏造时,本意只是玩玩,并没有别的什么,故所捏泥人大都夸张变形,只求个神似,但没想到这竟成了正阳泥塑的一大特色。在外地展出时好评如潮,受到全国业界同行的高度赞扬。为了将其发扬光大,县上曾下大力气挖掘人才,立项目,搞展览,做得风生水起,现已有七八个村子的二十多家村民专事此技。这样一个早已名声在外的民间工艺,要想让其再出新出彩,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除了这几大特色外,正阳还有剪纸、社火、花儿,它们同样影响深远,名气不小。但同时它们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由于多年的努力与发掘,它们业已力尽汗干,要想让它们在此基础上再往前迈一小步,都将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四颗洋芋”。
恰在此时,那位中央媒体的记者朋友采写的长篇通讯发出来了,题目就叫《黄土地上的“四颗洋芋”——访“中国诗歌之乡”之“正阳诗群”》,文字很长,内容极其煽情。报道见诸网络报端不久,吴子仪去市上开会,市委书记当着全市副处级以上干部的面,将正阳一通猛夸。市委书记说:“同样一件事,让正阳的干部干,就能干好,干出彩。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有担当,有责任心,善于思考,善于利用现代媒介向外界传达他们的思想。如果我们的干部都能像他们一样,我们这儿的脱贫致富奔小康还会远吗?”接着就把那篇通讯几乎重新复述了一遍。
散会后,其他几个县的同行赶过来祝贺。边祝贺边别有用心地说:“吴常委,高人呐,没想到刚来几个月,就做出这么大的成绩,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啊!”
明显是有些弦外之音。
回到正阳之后,县委书记又在全县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上进行了表扬,并号召全县干部向文化宣传系统看齐,不但要“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要把踏实肯干和机动灵活相得益彰地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