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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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另一只眼看花儿

马青

我所从事的职业使我有机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民歌。久而久之,我发现民歌不仅是民歌,而且是一种火辣辣的爱情宣言。以广泛流行于甘肃、青海、宁夏一带的花儿为例,十之八九是描写爱情的。1987年,我到宁夏南部的六盘山区参与编辑一册花儿集,那里的一位同仁言之凿凿地对我说,他有一个重大发现:花儿是专门描写婚外恋的。我闻之一惊。当时的婚外恋远不似今天这样普及,“婚外恋”这个词也不像现在的人们提起上网一样如家常便饭。

那几年,我的工作是编花儿集,从我手里“编”出去的花儿不下万首之多。凡宁夏境内搜集到的花儿,不管来自什么渠道,最终无一不汇集到我的案头。从那以后,我编花儿不像以前编得那样清静,免不了想人非非,耳边老是回响着那位同仁对花儿的评价。

一番别样心情来在心头。如果是法定的相好或准夫妻,阿哥干吗非得半夜三更翻墙越户?白天从大门进去和孕妹约会不是更方便、更名正言顺吗?

在民间,“偷情”似乎是人们对爱情的一种独特审美方式。多年以前在六盘山区插队时,有个关注民生问题的男生以“采风”之名钻到牛棚里住了几天。回来后发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从饲养员大叔口中得知:全村已婚男女中几乎没有一人不和别人家的男人或女人有“男女关系”的。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来的爱情似乎更甜蜜?且不论他们的做法正确与否,在那样的年代,在那遥远而封闭的山村,人们在“婚外恋”上的开放程度遥遥领先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使谈爱色变的城里人难以望其项背,却是不争的事实。

静静地往下读,让心在花儿的海洋里自由地徜徉——两情相悦的男女,在花儿中把别离和相思演绎到极致,直抵唐诗宋词的某种境界:一寸离肠千万结,才欲歌时泪已流,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一场寂寞凭谁诉,悔不当时留住!也给我们传递着这样一种信息:花儿等于爱情,唱花儿的人脑子里装的全是爱情。然而我却不敢想像,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那被指判为“不适于人类生存的地方”—位居全国贫困之冠的宁夏南部山区,假如没有花儿,没有爱情,人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有对见异思迁的焦虑,有对脚踩两只船的无奈,有对第三者插足的气恼,有被心上人无端抛弃的失意与忧伤,只因‘旧子长了心淡了,多好的心思儿变了”。“婚内情”也好,“婚外恋”也罢,花儿以其独特的表述方式,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始乱终弃描绘得淋漓尽致,对爱情的多向性和不确定性做出了近乎科学的解释,回答了一个千百年来困扰痴情男女的难题:世上最不永恒的事物也许正是号称天长地久的爱情。其大胆、浓烈、纵情、直率,使一切靡靡之音中的“注水”爱情黯然失色。

也许没有哪首花儿比下面这首花儿将唱花儿的人对花儿的感受描摹得更为淋漓尽致了:

接触的花儿多了,满脑子花儿式思维,凡遇与男女之情相关之事,有一搭没一搭便要往花儿上扯想。男方喜新厌旧,便思:“阿哥是绸子杂妹是布,布粗得配不上你了。”女方见异思迁,便想:“你把阿哥的心拉热,拉热是再不管了。”闻知有男女相好,闲言碎语风起之时,便忖:“人家好了叫好去吧,管那个闲事干啥?”说到自己头上,脑袋里马上蹦出一句:“人人说下我两个好,亏死了,我十二个月没搭上话梢!”看罢《廊桥遗梦》,还要替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丝卡牵肠挂肚:“你死了我死都心闲,不死是都不得了然……”

花儿是真情的流泻,生命的呐喊,是最深挚的爱情宣言,闻之使人如沐甘霖,感同身受。听一首好的花儿,犹如“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听一首好的花儿,天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好比是过年着呢”。

曾几何时,日益加快的生活节奏把现代人的精神和情感推向骚动与虚空,返璞归真已成为全人类共同的心愿。花儿的真味和甘醇正可体现平常人的真性情,荡涤与真善美格格不入的喧嚣与浮躁。在物欲横流的年代,能有这样一种至情至性的天籁之音与日月同辉,能有一磐铿锵不绝的黄钟大吕与我们紧紧相随,伴我们走到地老天荒,的确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情。诚如鲁迅先生所言:“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或许只有在花儿中,我们才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自己身上澎湃和自己生命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