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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黄土高原上的歌

季栋梁

朋友相聚,谈起了旅游,说名山大川都游过了,下一步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我说不如到我们的黄土高原上走走。朋友们笑了,说:“那有什么看头?山不像山,连石头也呆呆的。”是啊,倘若从这个角度讲,我们的黄土高原确没什么旅游价值。这里的山既不悬崖,也不峭壁,没有鬼斧神功的造化,缺乏刀砍斧削的奇峻,个个慈眉善目的,仿佛是蒸笼里的馒头,一味的平淡无奇。而那沟谷,斗折蛇行,蜿蜒而走,深达百丈,竟无一滴水出。树虽有霸气,辽阔的原野上独立的一棵,霸着一方天地称王,却没有南方树的群体气势;花虽有奇香,但从不成团簇锦,寂寞的一朵,让一隅世界都香了,却不如南方的花灵气勾人;草是最普通的植物,趴在地上长着,羊要将嘴压到土里才能啃食。哦,视角里的黄土高原,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旅游价值。然而,没有看头,却有听头。一如桂林山水甲天下、苏杭园林天下甲一样,我们黄土高原上的歌是独一无二的。

当你涉足黄土高原,沿着那羊肠小路随意而行,用不着刻意的追寻,你就会走进谣曲中去了。“你妈妈打你你不成才,这么大的露水你穿花鞋。我不穿花鞋我不漂亮,我穿上花鞋有人看上……”踏着歌声走去,你会看见一个背友岌背斗的女子,或桃红或草绿或杏粉地出现在你面前,她的身后跟着几只羊,仿佛是随她飘动的云朵。她的斗里盛满嫩嫩的青草。看到你她掩口一笑,一脸姚紫嫣红,但眉宇间流露出自豪与矜持,仿佛在说我唱得不错吧。这里女子惹人心动的便是这点,展脱脱的,从不忸怩做态,一如她们的谣曲。

山是孤独的,沟是岑寂的,但你不会有孤独岑寂之感,那些谣曲会从你前后左右传来。男人扶犁而歌,女人荷锄而歌,老者牧羊而歌,少者骑牛而歌。歌声能够减轻生活对他们的逼迫与重压,歌声能够帮助他们走过生活中的坑坑洼洼,沟沟坎坎。

“年好过哟月难过,日子哪还比树叶多;人吃土地者一辈辈,土地吃人者一嘴嘴……”黄昏淹没了山,淹没了谷,但却淹没不了歌。当宁静的黄昏扯过,炊烟绸缎般绕过山梁,他们回到家里,依然在唱。老人挺着长长的烟锅而歌,婆婆坐在灶堂边拉着风箱而歌,汉子跳在大门口眯眼望着远方而歌,媳妇抱着娃儿将硕大的乳房塞进小娃的嘴里而歌,女娃在羊圈里撒着青草而歌,男娃猴在树上摘酸果而歌。缺钱了唱,少吃了唱,乐了唱,烦了唱,福了唱,苦了唱,顺了唱,难了唱。歌声让他们心里的困苦风消云散。他们把生活的幸与不幸全融进了歌里。他们不识字,或识很少的字,但一出口便是好诗好曲。

歌是他们粮食之外的粮食。

他们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他们会义无反顾地放弃,听从了父母的安排,以报答养育之情。在这里,恩情大于爱情。

“头一回我来你不在,你大打了我一烟袋;二一回我来你不在,你娘打了我两锅盖;三一回我来你不在,你哥抽了我三裤带;四一回我来你不在,你弟使狗咬我来;五一回我来你不在,你家走出个生人来……”就是这样一个痴情的郎,为了心爱的人儿,为了一个在旱源上生长过但最终枯死的爱情,受尽了多少羞辱,跑穿了多少双鞋底?女人也在唱:“发一回山水冲一层泥,想一回哥哥脱一层皮;前沟里的糜子后沟里的谷,哪达想起你哪达哭;白日里想你穿不上个针,黑夜里想你吹不灭个灯……”就是这样一个痴心的女子,却将自己至真至纯的爱情压死在枕下。想了唱,怨了唱,爱了唱,恨了唱,对着山唱,对着沟唱,对着月亮唱,对着牛羊唱,苍凉无奈,忧郁凄楚。

往事会在歌里重现。歌是他们惟一抒发生活酸甜苦辣的形式,歌是他们感情世界里的情书。他们在歌里相会了,他们在歌里紧紧抱在了一起。

歌是他们爱情之外的爱情。

在这里,歌就是一切。老人对神情忧郁精神萎靡的年轻人说唱去,年轻人到山头上好好唱去。到山头上一唱,路便宽了,日子也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