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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西夏王陵

阳飏

风很大,黑青黑青的贺兰山被风刮得摇摇晃晃。我想起那几尊用贺兰石凿刻出来的男女人像石座,粗眉毛、凸眼球、厚鼻梁、宽嘴巴的全裸人体挤压在半米多高的正方形内,隆起而触地的乳房占据了头部以外的全部空间。一千多年了,一起风,这些粗犷变形的西夏人那一对硕大的乳房就摇摇晃晃着。如此硕大的乳房哺育出的后代是人还是神?

还是风,天地一片浑浊,偶尔露一下的太阳也成了月亮的白色,一种陈旧的白,类似于一小块风化的白骨。

贺兰山像一大群裹着黑羊皮袄的西夏人,在这一小块白骨下面晃来晃去。

由于风的缘故,眯着眼睛看贺兰山,顺时针逆时针地晃动着。一个崇白贱青尚武善射的民族,在哪一片时间的坡度神秘地失踪了呢?风中的酸枣树像是时间的裂缝。

贺兰山顺时针逆时针神秘地晃动着。

一位晃动着左肩膀右肩膀的大神。

站在被称为“中国金字塔”的西夏陵塔前,想到历史高地上的人物一个个好比放大了的水滴,消失了就是渗人沙土之中,无迹可寻,只留下这一片黄金阴影,像是遥远的来自埃及未经翻译的叹息。

“宇宙是一!”古希腊诗人、哲学家包诺芬尼借人之口说出的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只能是神的意思,就像是神的私生子—偷听到了这句话。

我还听见沙枣树枝扎伤风的声音。

在以羊脚骨被艾草薰灼裂痕的纹路判断吉凶福祸的仪式上“裂”的声音。在一根断弦的末梢“诵咒”的声音。

绝对真理的声音。

贺兰山用石头思想——停止的最后的声音。

用髑髅喝酒盟誓的西夏人,昨天晚上才从这儿撤离似的,夜之间,大地干干净净。只有一群或黑或白的羊只,像是神的脚趾,移动着。而这位神据说有着风的身体,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将自己一粒一粒吹成细沙。

我相信,某个大雪的夜晚,他们会重新回来,他们辨认出了雪地上从前的脚印。

一本西夏历书被重新启用。

把所有的羊只都赶到黑夜的边缘,太多的羊只比黎明更早地白了天空。

西夏人的天空。

剩下的大宋朝冰纹瓷器一样易碎的天空。

连续七日,红云。又连续七日,还是红云。祖先的血在流了,谁能给血划定疆界?十五为丁,没有闻过死亡异味的男子谁家女儿妻之?额前剃过的发再剃一次,一个个秃发男子—一块块贺兰山采掘过的岩石,五官像是刚刚凿刻出来的一样。

善马重甲,铁骑为前,谁能给血划定疆界。

一些需要重新诊释的历史断片。

一本党项羌族人骨勒仁慧编撰的《五星秘集》,用一颗流星坠落的弧度和一条黄河鲤鱼尾巴摆动的数次占卜。

披一件黑风斗篷的“铁鹤子”骑兵血抹颧骨,用马蹄和闪电拓疆。

那时候西夏王只有两座陵塔,第三座才是开国皇帝鬼名元昊的。鬼名元昊踩在贺兰石上的脚印和一个国家的骨胳是同一种物质构成。

那时候,夕阳红得不像夕阳,更像一位喝醉了酒的西夏男人。

我看见了你裸露的下身,不加遮掩的正面生殖器的下身;犹似一棵大树稳秘的根部晾晒在时间的背阴的坡地。太阳薄纸一样又白又脆,像是漂白了的皮肤。贺兰山袒程着满身的肌肉疙瘩,贺兰山神秘的下身,深深地藏在大地深处,藏在人类生殖巫术起始之前的第一个原始音节后面。

我看见你裸露的下身,一个被神抚养而被闪电洞穿过的西夏男人。

盐是身体里的事情,梦是王的事情,雷电是神的事业,鹰是黑甲护身的战士。

砸开每一块贺兰岩石,都可以找到坚硬的西夏文字,我知道,在这些文字面前我是盲人,我用手一笔一划地触摸着,感觉着那几个时代的体温。

羊的散步,是那几个时代最温柔的特征。

十一

看着风中沉默的陵塔,一个民族精神的居住所在。背靠贺兰山,坐落在陵区中轴线偏西位置的陵塔,是个巨大的隐喻和象征。以西为尊,锥形的建筑直指天空,陵塔以上,显然要靠想像的梯极攀登了。这是一个崇拜“天”的民族,“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甚至连官府收税都要说是按天的意志行事:“不以天敛无威仪,不争量顶斗不满。”锥形的陵塔还有一种毡帐弯庐的含义,这是一个游牧民族来世的现世观念。

仿佛一个民族身体中沉默的部分,另一部分是风,是风中灰白的太阳小小的心脏。是“凡我们不能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的沉默部分。

陵区周围的树权上,一个个显得过于寂寞笨重的鸟巢也呈现出锥状,像是下一个千年以后进一步风化了的陵塔模型。一个个沧桑的鸟巢,离人远离天近。

我没有看见一只进出鸟巢的鸟儿。

没有一只鸟儿进出的鸟巢与陵塔形成一种非人所能测量的角度十二这些西夏陵塔是在土中掺人了黄米、糯米蒸后夯实建起的。如今,附加在它们身上的琉璃瓦等华丽装饰业已毁纪,它们亦露出了本来面目:土、黄米、糯米的样子,一粒米放大成的粮仓样子,远远望去,有一种温饱感。

九座天空的粮仓,每一座里面居住着一位饱食终日的西夏王,开启粮仓的钥匙挂在他们的裤腰上还是捏在手指头上呢?

十三

风连续三次刮了我的帽子,我三次弯腰捡拾,符合汉民族三鞠躬的习俗,在陵塔前。

爱发脾气的西夏开国皇帝鬼名元昊无意三鞠躬的数字。他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他在死亡中思考,他感到天空的重量,可他必须承受,这是一个民族的重量,一个从大地上永远撤退了的民族,留下了属于他们的全部重量。

十四

这陵塔像是已经熄灭了的蜡烛,九根蜡烛一起燃烧,该是天地之间一次多么盛大的节日。此刻,有人独坐在蜡烛里面,他在黑暗中思索,他的思索是一只巨大的西夏土鼓,一经敲响,贺兰山就会“刺臂血和酒饮之”,然后将自己举得更高。

十五

像是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坐下来休息的。

之后又是独自一人走到这里……

又是独自一人……

九个人要是高高大大地挤在一起该是多么热闹。九位西夏国皇帝,高髻的殡妃脖子上围着大绵羊尾巴,散发出一股那一年春天的擅味。燃灯击击,“连袂歌其土风”。九位“衣白窄衫,毡冠红里,顶冠后垂红结缓”的皇帝,还没有来得及拍掌叫好。他们挽疆射弓夔金砌玉的手,就被珍藏到哪里去了?

九座陵塔。贺兰山骑着自己的髓骨,保卫着他们的家。

十六

在大颗粒青盐多棱面折射的光斑中,我看见这陵塔像是一个被无限夸张了的的伤口。古代的贺兰山还在继续长高。骑着石头的男人和他们用羊毛织物包裹的女人都是时间黑瓦上的霜。石头留了下来,青草留了下来,一个被无限夸张了伤口,在历史包扎的途中被留了下来。

目睹了这一切的先知是沉默的,他把因智慧而长出的额角锯下来藏在背后,走下了又一个历史的缓坡。

十七

我看到落光了叶子的矮树在这个三月的最后一天还没有长出新叶。

我看到人类这棵大树枝叶繁茂。

大自然是在季节中轮换新叶的,而人是在鸟儿飞翔的天空下渐次飘落的。在这块九个皇帝一叶一叶飘落的土地上,我看到九个皇帝使劲往自己身上堆着落叶,他们在时间的另一头互相借用着身体里的磷火,说是这个季节实在是太冷太冷。

十八

九个王睡在贺兰山的围墙下面。九个王死了一次不会再死了。九个王一共死了九次。九个王把国家地图裁成衣服穿在身上。九个王每人骑一块石头就可以抬高历史和山脉。九个王把身高加在一起就是西夏国纪年史的长度。

十九

我烧灼羊脚骨占卜,我通过乌鸦的叫声推断未来婴儿的性别,我坐在一朵黄色的云彩下面看麦穗抽浆冥想金子的生长,我是一位“白巫术”术士。祝告、祭祀,用绸缎托起一只黑山羊无血的红心;我是在贺兰山雕凿一对大乳房的匠人,左面的乳房喂养人,右面的乳房一半喂养神一半喂养祖先的灵魂;我堵住了陶埙的两个音孔,仅仅留下一孔用来同护羊神聊天;我是一匹公驴和一匹母马一夜风流的见证人,第二天太阳落山以前我就牵着它们产下的骡子走上了历史的岔路;我是一位西夏野史逸闻的编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