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对这个男人很是好奇。
他瞥了眼自己冻疮渐消的手背,继而继续持着酒袋,小口慢饮。
这确实是个好看的男人——长着一副索菲人的面孔,说话的方式也有点儿像索菲人。可是,伍德觉着自己没法辨别对方的口音——这个男人说话既有点儿像波罗和卡缪人,又似乎还掺杂了一些自己从未听过的名词与语助。总之……有点儿奇怪。
“小兄弟!”
怀着这股子好奇心,他向那人半抬起右手,暂作招呼。
而等到此人猛地瞥向他这边时,伍德便看得更清楚了。
这人模样看着年轻、还稍有些稚气,他头发是黑棕熊皮一般的颜色,和普通的东方公国人没什么不同。此外,这人的两道眉毛修长而微浅、可通过眉毛反衬出来的他的双眸却异常深邃、阴沉——只这一眼,伍德便断定这人年纪可能还小,但他身上或心里藏着的故事……必定不少。
“小兄弟,你从哪儿来?”
“……波罗。”
他声音很轻。
提防、犹疑的情感只维持了一瞬。
可伍德推测,这人只是将那些感情暂时藏回了心底。
“是吗,波罗。我喜欢你们波罗!地方大、镇子多,哪怕整个东方到处都是战乱,一路走来街上也很繁荣。”
“……可能吧。”那人低垂眸子,片刻后又抬起视线。
他低声微笑道:“酒菜我一个人吃不完——要一起吗?”
“啊——?哈哈,哈……我还是不叨扰了。”
“不必客气。”
年轻人盯紧伍德的脸,又进一步锁住了他的视线。这令伍德稍有些坐立不安。
他总感觉这人在揣度自己的能耐。
“大家出门在外。多个朋友,也好有个照应。”
在他说话的时当,后厨里那个高胖的厨子已经将烫好的青菜和煮熟、淋汁的大猪蹄端上了圆桌。这孩子的酒也来了,他驾轻就熟地从桌上掀开两只木杯,倒满其中一杯,又将另一只轻轻放在桌对面,微笑着向伍德做了个“请”的手势。
是好客吗?
根本不像。
在伍德看来,这人根本不是那种在外愿意与人交朋友的那种类型。
不过……都已经被这么邀请了,再不应约,自己未免也显得太孬了。
如此想着,他哈哈笑了几声,顺手拎起刚开塞的烈酒皮壶,再向上拽一下裤带,起身大跨步走向那人。
酒馆里还有其他数人。不过,长冬时节,仍在外孤身一人劳苦颠簸的……似乎的确只有他与他两人。
“小兄弟,你不是波罗人?”琢磨着这人刚才言语中的意思,伍德继续挑起了话头。
“我是波罗人。”
男人抿了一口淡酒,轻薄微青的汁液,在宽口的棕色木杯中真好似一潭碧泉:“索索。——请问您是?”
“伍德。”
伍德咧嘴笑了一下,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又在半空中骤然僵住并慢慢收回手来:“哈……瞧我这记性。我手上的,冻疮。”
“这时候总是这样,天越来越冷了。”索索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眉毛微扬,片刻后又笑着收回手去:“我倒不介意。当初,我也生过冻疮——脸上、手背上,一片片的大红水泡。那时候要不是家里领着去北边找了一位草药医生治好了,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弄才好。”
“草、药。”伍德伸手抓起切成块的一瓣猪蹄:“北方人喜欢用植物治病——这我听说过。”
“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索索笑了:“但这类不严重的病,他们倒还能治。”
“我听说波罗北边儿遭到了野蛮人的入侵。小兄弟,你们那儿没事儿吗?”
“我们没事儿,其他地方也还凑合,可东边儿一些大地方遭了灾。”这人笑颜不改。他又抿了一口酒,这才伸手拿起了一块猪蹄:“遭灾的地方太多了,光我听家里人说的好像就不少——又是长冬、又是野蛮人,等冬天过去了,少不了还得有南边的苛捐杂税。唉……”
“老百姓苦啊。”伍德也陪着他叹了一声。
“是啊。现在,家里这是没了主意才想着让我往西边去,到索菲大西边的……哪个行省,找当年分家时候的一个亲戚。”这般说着,这个名叫索索的年轻人攥着酒杯,唉声叹气:“揣的是让我过去投奔的主意。毕竟,不管怎么说——在和平繁荣的索菲谋生计,总好过留在那不知将来会怎样的波罗。”
“投奔亲戚?好。这是好事。”
伍德频频点头:“趁着年轻多在外边闯荡,赚了钱哪怕不寄回家里,也算是帮家里边分担重任了。”
“这可不对!”
听他俩说了好一会儿,暂时停着没刷碗的酒馆老板质疑道:“都到了长冬,一家人聚在一块儿攥起拳头使劲儿,总好过把力气分散开吧!”
闻言,伍德不由失笑。
他开口刚想解释,一旁的索索便先出了声:“老板你说的也是道理。可是,我们那儿的情况比不了索菲——虽然没遭灾,但谁知道野蛮人哪天还会回来?再有,我姑且读过一阵子的书、也认识一些字,留在波罗没什么用处。可要是到北边碰碰运气……”
“好志气!”
酒馆老板赞声道:“识字、还有心气,你跟我年轻时候有点儿像!”
如此说过后,他抻起脖子,昂首向后厨嚷嚷道:“再给这桌上一盘肉!这小伙子,我喜欢——!”
伍德这会儿一直瞧着那老板,等到对方嚷嚷着要送他们一道菜时,他笑了一声,继而悄然移回视线笑眯眯地看向索索:“好,这顿你不亏。”
“哈哈,哪有什么亏不亏的……”
年轻人笑了,他按住木杯,又用木叉子捞起盘子里的两根青菜塞进嘴里:“其实我想的就是这个。既然有机会到更大的地方去,为什么不来索菲碰碰运气?”
“你不是第一次来吧?”伍德随口问道。
索索愣了一下。
他瞪大双眼,眸子中闪烁着疑惑的光泽。
但很快,笑容便再度攀回到这张俊俏的脸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也不是看出来。”
伍德稍有些奇怪:
“我只是觉得,你孤身一人敢走这么黑的路,还正巧是长冬。……不该是第一次来这儿。”
“这倒也对。”索索笑道:“我不是第一次走索菲官道,从前也跟家里的长辈一起到那亲戚家看过一次——我这人有个好处。只要走过一次的路,下次再走、就敢走。”
“好气魄。”
伍德觉得自己该为这句话竖大拇指。
毕竟,各地均流传着杀人劫财、谋财害命、拦路抢劫、占山为王的段子与故事。这之中既有一些是真的,另外一些编出来的故事被有心人听去,久而久之就也变成了真的——倘若这孩子说得都是实话,那这一路走来,他至少也得在路上遇见过一两次危机了。
“伍德大哥,刚才一直是你问我,咱们还没聊过你。”
索索又捞起一根青菜,慢慢吃进嘴里。他漫不经心地将身体往桌子前面凑,左脚也略有些僵硬的踩在了右脚之上:“看样子,你应该比我走的还远。说话的口音我从前也好像没听过……莫非,您是更东边来的武者?”
“呵,我为什么不能是商人?”伍德哑然失笑。
然而,他心底里已暗自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丝防备。
毕竟……伍德从这人进来之后,就再没刻意说过一句掺有家乡口音的索菲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