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财富吗?
是荣誉吗?
是权力吗?
是爱情吗?
……
不是的。
通通不是的。
他只是呕心沥血,
只是,殷切期待着得到认同。
远远达不到啊……
证明自己的伟大?不,还不行,远远不行。
就像……
像……
仰起头,眺望远方。
深色的泥土混杂着渐渐消融的白色与无色雪水,荒原上飘动着寂静与凄哀的寒气,若干没能在长冬来临前死去的草叶探出身来、蔫蔫地垂着头,它们已经被这残忍的天地夺走了一切生机——在视线的尽头,美狄亚策马而来。她昂首朝向正午的辉光,阳光洒在她那刻板如花岗石般的面孔上,在注意到站立着的索索的那瞬,一抹惊喜的笑容,霎时在她俏丽的容颜之上悄悄绽放。
离得近了,她渐渐止住马。
女孩下马时的动作既像是克制内心的悸动,又似是殷切期盼着……
“朵拉在哪儿?”
她竭力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她在哪儿?!”
“死了。”
索索小声道:“她死了。”
“你杀了她?”短暂的惊异后,她迫不及待地奔上缓坡,又朝前探头一看。
迎面瞧见的,是朵拉那平躺在泥水中的恬静的面容。美狄亚仍不敢相信她当真死了,她故作镇定地瞥向索索,片刻之后:“为什么?你为什么真这么做?”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索索僵硬地抬起头。
他盯着她:“我说过我爱你。”而后,他笑了。
“不论如何…这也太离谱了。即便你爱我胜过爱她,即便如此……她、不管怎么说,她总归陪着我一起长大,我会以草原人的方式安排她的葬礼,又或者——让她即便死了,也作为你的妻子而死?”
“随便就好……”索索笑容俞盛,泪水愈下。
他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眼泪好似不要钱的珍珠般滚滚落下。
“……索索,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人总得长大——始终停在原地,我们没法继续前行。”
“是啊、是啊……”
可是,心中的痛止不住。
即便明知道这是鳄鱼的眼泪,即便明知道这是故作良善的残忍…即便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微张着嘴巴,冰冷的空气灌进了他的喉咙。
连着喘了几次后,索索终于重新顺过一口气来:“公主殿下……不,美狄亚。我说、我想说……”
“不急,不急……”美狄亚伸出手,试图令他尽可能平静下来:“咱们有得是时间。”
“不……时间,已经不多了。”
被恐惧纠缠着的,究竟是谁?
是他的灵魂吗?
或者……
是他的心吗?
***
他该怎么保护自己?
他该怎么保护自己?
该怎么……
保护自己?
……
把水搅浑。
如果平静的水面下只有“索索”这一只鱼,那么,只要让水变混,就不会有谁再盯上他本身了。
“……”
人们希望看到怎样的我?
一个懦弱的,无法保护一切的软蛋。只要杀了他,托利多身边的位置就会空出来。
他们害怕看到怎样的我?
一个狡猾的,试图毁灭一切的恶棍。被他盯上了,就有可能死于非命。
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缓,越来越平稳。
渐渐地,视线也开始变得清澈起来了。
“美狄亚。”
“……”
“美狄亚,在部族中,有人在密谋推翻你……”
极其轻微地,他拥着她的腰,在她耳畔悄然出声。
“谁?”
纵马前行,她眼中的一切正逐渐清晰起来。
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
太乱了。
一切都太糟糕了。
所有的部族,所有的长者,所有的萨满。
所有的年轻人,所有的亲卫,乃至于所有的女眷。
谁会杀死我?
谁会囚禁我?
谁会妨害我?
谁……
“朵拉的父亲。别忘了,他是部族中的老人,曾在卫队里担任过要职……有名望,也有势力。”
“他?”
美狄亚微微蹙眉。
她沉默着继续前行,惶恐并未似预料中一般如期而至:“不可能的。我知道他——那种人,不敢为了一个女儿背叛他的托利多。”
“……我带朵拉离开前,曾和他做过交易。他愿意放弃这个女儿,代价是我会和他缔结同盟,他作为我在迪达特部族中的后援,我则成为他和他势力的代言人。”
“这不是很好吗?”
“美狄亚,你得往深想。他所谓的势力,究竟是什么?他在你身边安插一个代言人,究竟想做什么?还有……你觉得,他想通过我和你保持一定的联系,这需要我和他建立怎样的联系?”
“他…他不见得对你说了真话。”
“那就更糟了——倘若不是我,他选择的人是谁?他究竟准备通过怎样的方法影响你?又究竟想对你做什么?”
“……回去之后,再说。”美狄亚圆滚滚地瞪着眼睛,她眼中绷着数根血丝。
“权力在于制衡。”索索贴着她的脊背,他继续小声道:“看似平静无波的湖底,却隐藏着无数暗流。不要将视线放在其他部族身上——看好身边的事,一旦有人突然发难……你将再无回旋之地。”
“……”
美狄亚沉默不语。
两人就这样又骑行了一段时间,临近部族驻地时,索索本来已做好了之后再继续蛊惑的想法。可是,女人却逐渐放缓了速度,又在抬头看向那些卫戍战士们时目光渐趋呆滞……
“我该怎么办?”她问。
“你得把水搅浑。”
索索心中暗喜,但表面上,他却仍尽可能保持着平静:“在他们的势力构建完毕之前,将还能依赖的力量全都抓在手心。做一件疯狂的事,把水搅浑,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野心家们自己跳出来。”
“这样做……当真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
索索的手微微用力,他捏着美狄亚的小腹:“回去之后,您假装自己强迫我杀了朵拉。但还不够——朵拉和你作对,她给你下过毒,而这一切都是她的父母家人支使的……”
“索索?!”美狄亚惊骇地扭头看向了他。
而索索,却只是平静得有些可怕:“直接动手,带着亲卫将她家的人抓起来、全抓起来。现在动手,一定能找到他和其它人暗中勾结的证据——咬住一点不放,羞辱他们、关押他们……”
“可是,这样做了将来该怎么办?!总有一天还是得平静下来,他们不是我的亲人,却是我姐妹的亲人,我……我曾在她家的帐篷里喝油茶、摆羊骨,我们一起推那篷的廊柱玩。这样做了,要是这样做了……”
“杀了他们。”
索索低声地喘着,他轻轻笑道:“死人不会喊屈。提拔一些地位低贱、身份低贱的年轻人上来,让他们到各个部族中清洗支持你父亲的人和反对你的人……美狄亚,你必须这样做。让自己的手沾更多的血,才会有真正的恶人愿意为你卖命。”
“可是……为什么?”
“你是个女人。”索索以宛若咒诅的语调沉声道:“即便你自己忘了,总有人不会忘!不赶快动手,你还想怎样?等到下面的部族联合起来发动内战?等到你自己的部族中各个利益团体结合起来发动政变?”
说到这儿,他探动着抬高身子,在她耳畔低声耳语道:“相信我……别忘了,我现在是唯一站在你这边的人。”